一天
那个科尔沁草原上的诗人
对我说:
“北方是悲哀的。”
不错
北方是悲哀的。
从塞外吹来的
沙漠风,
已卷去北方的生命的绿色
与时日的光辉
—一片暗淡的灰黄
蒙上一层揭不开的沙雾;
那天边疾奔而至的呼啸
带来了恐怖
疯狂地
扫荡过大地;
荒漠的原野
冻结在十二月的寒风里,
村庄呀,山被呀,河岸呀。
颠垣与荒家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忧郁.……
孤单的行人。
上身俯前
用手遮住了脸颊,
在风沙里
困苦地呼吸
一步一步地
挣扎着前进……
几只驴子
——那有悲哀的眼
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
载负了土地的
痛苦的重压,
它们厌倦的脚步
徐缓地踏过
北国的
修长而又寂寞的道路……
那些小河早已枯干了
河底也已画满了车辙,
北方的土地和人民
在渴求着
那滋润生命的流泉啊!
枯死的林木
与低矮的住房
稀疏地、阴郁地
散布在灰暗的天幕下;
天上,
看不见太阳,
只有那结成大队的雁群
惶乱的雁群
击着黑色的翅膀
叫出它们的不安与悲苦,
从这荒凉的地域逃亡
逃亡到
绿荫蔽天的南方去了……
北方是悲哀的
而万里的黄河
汹涌着混浊的波涛
给广大的北方
倾泻着灾难与不幸;
而年代的风霜
刻划着
广大的北方的
贫穷与饥饿啊。
而我
一这来自南方的旅客,
却爱这悲哀的北国啊。
扑面的风沙
与人骨的冷气
决不曾使我咒诅;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一片无垠的荒漠
也引起了我的崇敬
一我看见
我们的祖先
带领了羊群
吹着茄笛
沉浸在这大漠的黄昏里;
我们踏着的
古老的松软的黄土层里
埋有我们祖先的骸骨啊,
——这土地是他们所开垦
几千年了
他们曾在这里
和带给他们以打击的自然相搏斗
他们为保卫土地,
从不曾屈辱过一次,
他们死了
把土地遗留给我们——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它的广大而瘦瘠的土地
带给我们以淳朴的言语
与宽阔的姿态,
我相信这言语与姿态,
坚强地生活在大地上
永远不会灭亡;
我爱这悲哀的国土
古老的国土
——这国土
养育了为我所爱的
世界上最艰苦
与最古老的种族。
一九三八年二月四日潼关
《向太阳》
从远古的墓莹
从黑暗的年代
从人类死亡之流的那边
震惊沉睡的山脉
若火轮飞旋于沙丘之上
太阳向我滚来……
——引自旧作《太阳》
一、我起来
我起来
像一只困倦的野兽
受过伤的野兽
从狼藉着败叶的林薮
从冰冷的岩石上
挣扎了好久
支撑着上身
睁开眼睛
向天边寻觅……
我——
是一个
从遥远的山地
从未经开垦的山地
到这几千万人
用他们的手劳作着
用他们的嘴呼嚷着
用他们的脚走着的城市来的
旅客,
我的身上
酸痛的身上
深刻地留着
风雨的昨夜的
长途奔走的疲劳
但
我终于起来了
我打开窗
用囚犯第一次看见光明的眼
看见了黎明
——这真实的黎明啊
(远方
似乎传来了群众的歌声)
于是我想到街上去
二、街上
早安呵
你站在十字街头
车辆过去时
举着白袖子的手的警察
早安呵
你来自城外的
挑着满箩绿色的菜贩
早安呵
你打扫着马路的
穿着红色背心的清道夫
早安呵
你提了篮子,第一个到菜场去的
棕色皮肤的年轻的主妇
我相信
昨夜
你们决不像我一样
被不停的风雨所追踪
被无止的恶梦所纠缠
你们都比我睡得好啊!
三、昨天
昨天
我在世界上
用可怜的期望
喂养我的日子
像那些未亡人
披着麻缕
用可怜的回忆
喂养她们的日子一样
昨天
我把自己的国土
当做病院
——而我是患了难于医治的病的
没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迟滞的眼睛
看着这国土的
没有边际的凄惨的生命……
没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呆钝的耳朵
听着这国土的
没有止息的痛苦的呻吟
昨天
我把自己关在
精神的华房望
四面是灰色的高墙
没有声音
我看着高境
走着又走着
我的灵魂
不论白田和螺夜
永远的唱着
一曲人类命运的悲歌
昨天
我曾狂奔在
阴暗而低沉的天蔡下的
没有太阳的原野
到山巅上去
伏倒在紫色的岩石上
流着温热的眼泪
吴故我们的世纪
现在好了
一切都过去了
四、日出
太阳出来了……
当它来时……
城市从选方
用电力与钢铁召唤它
——引自田作《太阳》
太阳
从远处的高层建筑
——那些水门汀与钢铁所砌成的山
和那成百的烟囱
成千的电线杆子
成万的屋顶
所构成的
密从的森林里
出来了……
在太平洋
在印度洋
在红海
在地中海
在我最初对世界怀着热望
而航行于无边蓝色的海水上的少年时代
我都曾看着美丽的日出
但此刻
在我所呼吸的城市
喷发着煤油的气息
柏油的气息
混杂的气息的城市
敞开着金属的服体
矿石的服体
电火的体的城市
宽阔地
承受黎明的爱抚的城市
我看见日出
比所有的日出更美丽
五、太阳之歌
是的
太阳比一切都美丽
比处女
比含露的花朵
比白雪
比蓝的海水
太阳是金红色的圆体
是发光的圆体
是在扩大着的圆体
惠特曼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海洋一样开阔的胸濮
写出海洋一样开阔的诗篇
凡谷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燃烧的笔
蘸着燃烧的颜色
画着农夫耕犁大地
画着向日葵
邓肯
从太阳得到启示
用崇高的姿态
披示给我们以自然的旋律
太阳
它更高了
它更亮了
它红得像血
太阳
它使我想起法兰西美利坚的革命
想起博爱平等自由
想起德漠克拉西
想起《马赛曲》《国际歌》
想起华盛顿列宁孙逸仙
和一切把人类从苦难里拯救出来的
人物的名字
是的
太阳是美的
且是水生的
六、太阳照在
初升的太阳
照在我们的头上
照在我们的久久地低垂着
不曾抬起过的头上
太阳照着我们的城市和村庄
照着我们的久久地住着
屈服在不正的权力下的城市和村庄
太阳照着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密
照着我们的从很久以来
到处都蠕动着痛苦的灵魂的
田野、河流和山……
今天
太阳的炫目的光芒
把我们从绝望的睡眠里刺醒了
也从那遮掩着无限痛苦的迷雾里
刺醒了我们的城市和村庄
也从那隐蔽着无边忧郁的烟雾里
刺醒了我们的田野,河流和山奋
我们仰起了沉重的头颅
从需湿的地面
一致地
向高空呼嚷
“看我们
我们
笑得像太阳!”
七、在太阳下
“看我们
我们
笑得像太阳!”
那边
一个伤兵
支撑着木制的拐杖
沿着长长的墙壁
跨着宽阔的步伐
太阳照在他的脸上
照在他纯朴地笑着的脸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不知道我在远处看着他
当他的被着绣有红十字的灰色衣服的
高大的身体
走近我的时候
这太阳下的真实的姿态
我觉得
比拿破仑的铜像更漂亮
太阳照在
城市的上空
街上的人
这么多,这么多
他们并不曾向我打招呼
但我向他们走去
我看着每一个从我身边走过的人
对他们
我不再感到陌生
太阳照着他们的脸
照着他们的
光洁的,年轻的脸
发皱的,年老的脸
红润的,少女的脸
善良的,老妇的脸
和那一切的
昨天还在惨愁着但今天却笑着的脸
他们都匆忙地
摆动着四肢
在太阳光下
来来去去地走着
——好像他们被同一的意欲所驱使似的
他们含着微笑的脸
也好像在一致地说着
“我们爱这日子
不是因为我们
看不见自己的苦难
不是因为我们
看不见饥饿与死亡
我们爱这日子
是因为这日子给我们
带来了灿烂的明天的
最可信的音讯。”
太阳光
闪烁在古旧的石桥上……
几个少女——
那些幸福的象征啊
背着募捐袋
在石桥上
在太阳下
唱着清新的歌
“我们是天使
健康而纯洁
我们的爱人
年轻而勇敢
有的骑战马
驰骋在旷野
有的驾飞机
飞翔在天空……”
(歌声中断了,她们在向行人募捐)
现在
她们又唱了
“他们上战场
奋勇杀敌人
我们在后方
慰劳与宣传
一天胜利了
欢聚在一堂………
她们的歌声
是如此悠扬
太阳照着她们的
骄傲地突起的胸脯
和祖露着的两臂
和发出尊严的光辉的前额
她们的歌
飘到桥的那边去了……
太阳的光
泛滥在街上
浴在太阳光里的
街的那边
一群穿着被煤烟弄脏了的衣服的工人
扛抬着一架机器
——金属的棱角闪着白光
太阳照在
他们流汗的脸上
当他们每一步前进时
他们发出缓慢而沉洪的呼声
“杭——隋
杭——哨
我们是工人
工人最可怜
贫穷中诞生
劳动里成长
一年忙到头
为了吃与穿
吃又吃不饱
穿又穿不暖
杭——哨
杭——哨
自从八一三
敌人来进攻
工厂被炸掉
东西被抢光
几千万工友
饥饿与流亡
我们在后方
要加紧劳动
为国家生产
为抗战流汗
一天胜利了
生活才饱暖
杭——哨
杭——哨……”
他们带着不止的杭哨声
转弯了……
太阳光
泛滥在旷场上
旷场上
成千的穿草黄色制服的士兵
在操演
他们头上的钢盔
和枪上的刺刀
闪着白光
他们以严肃的静默
等待着
那及时的号令
现在
他们开步了
从那整齐的步伐声里
我听见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我们是从田野来的
我们是从山村来的
我们生活在茅屋
我们呼吸在畜棚
我们耕犁着田地
田地是我们的生命
但今天
敌人来到我们的家乡
我们的茅屋被烧掉
我们的牲口被吃光
我们的父母被杀死
我们的妻女被强奸
我们没有了镰刀与锄头
只有背上了子弹与枪炮
我们要用闪光的刺刀
抢回我们的田地
回到我们的家乡
消灭我们的敌人
敌人的脚踏到哪里
敌人的血流到哪里……
……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
这真是何等的奇遇啊……
八、今天
今天
奔走在太阳的路上
我不再垂着头
把手插在裤袋里了
嘴也不再吹那寂寞的口哨
不看天边的流云
不彷徨在人行道
今天
在太阳照着的人群当中
我决不专心寻觅
那些像我自己一样修愁的脸孔了
今天
太阳吻着我昨夜流过泪的脸颊
吻着我被人世间的丑恶厌倦了的眼睛
吻着我为正义喊哑了声音的嘴唇
吻着我这未老先衰的
啊!快要佝偻了的背脊
今天
我听见
太阳对我说
“向我来
从今天
你应该快乐些呵……”
于是
被这新生的日子所盎惑
我欢喜清晨郊外的军号的悠远的声音
我欢喜拥挤在忙乱的人丛里
我欢喜从街头敲打过去的锣鼓的声音
我欢喜马戏班的演技
当我看见了那些原始的,粗暴的,健康的运动
我会深深地爱着它们
——像我深深地爱着太阳一样
今天
我感谢太阳
太阳召回了我的童年了
九、我向太阳
我奔驰
依旧乘着热情的轮子
太阳在我的头上
用不能再比这更强烈的光芒
燃灼着我的肉体
由于它的热力的鼓舞
我用嘶哑的声音
歌唱了:
“于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开
陈腐的灵魂
搁弃在河畔……”
这时候
我对我所看见所听见
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宽怀与热爱
我甚至想在这光明的际会中死去……
一九三八年四月在武昌
人皮
敌人已败退了——
剩下的是乱石与颓垣
是焚烧过的一片
没有草、没有野花
村野已极荒凉了……
只有那无人走的路边
还留着几棵小树
风吹动着它们
在它们的枝叶间
发出幽微的哀叹的声响………
在一棵小树上
在闪着灰光的叶子的树枝上
倒悬着一张破烂的人皮
涂满了污血的人皮
这人皮
像一件血染的破衣
向这荒凉的土地
披露着无比深长的痛苦………
……这是从中国女人身上剥下的
一张人皮……
不幸的女子啊!
炮火已缓毁了她的家
轰毁了她的孩子,她的亲人
轰毁了她的维系生命的一切
不知是为了不驯从羞辱的戏弄呢
还是为了尊严而倔强的反抗呢
敌人把她处死了——
剥下了她的皮
剥下了无助的中国女人的皮
在树上悬挂着
悬挂着
为的是恫吓英勇的中国人民
无数的苍蝇
就在这人皮上麇集
人皮的下面
是腐烂发臭的一堆
血、肉、泥土,已混合在一起……
而挨着灰色尘埃的风
在把这腐臭的气息
吹送到遥远的、遥远的四方去……
中国人啊,
今天你必须
把这人皮
当做旗帜,
悬挂着
悬挂着
永远地在你最鲜明的记忆里
让它唤醒你——
你必须记住这是中国的土地
这是中国人用憎与爱,
血与泪,生存与死亡所垦殖着的土地;
你更须记住日本军队
法西斯强盗曾在这里经过,
曾占领过这片土地
曾在这土地上
给中国人民以亘古未有的
勤掠,焚烧,奸淫与杀戮!
一九三八年七月三日
《我爱这土地》
假如我是一只鸟,
我也应该用嘶哑的喉咙歌唱:
这被暴风雨所打击着的土地,
这永远汹涌着我们的悲愤的河流,
这无止息地吹刮着的激怒的风,
和那来自林间的无比温柔的黎明…
——然后我死了,
连羽毛也腐烂在土地里面。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一九三八年十一月十七日
《吹号者》
好像曾经听到人家说过,吹号者的命运是悲苦的,当他用自己的呼吸磨擦了号角的铜皮使号角发出声响的时侯,常常有细到看不见的血丝,随着号声飞出来……
吹号者的脸常常是苍黄的……
一
在那些罐卧在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的困倦的人群里,
在那些穿着灰布衣服的污秽的人群里,
他最先醒来——
他醒来显得如此突兀
每天都好像被惊醒似的,
是的,他是被惊醒的,
惊醒他的
是黎明所乘的车辆的轮子
滚在天边的声音。
他睁开了眼睛,
在通育不熄的微弱的灯光里
他看见了那挂在身边的号角,
他困感地凝视着它
好像那些刚从睡眠中醒来
第一眼就看见自已心爱的恋人的人
一样欢喜——
在生活注定给他的目子当中
他不能不爱他的号角;
号角是美的——
它的通身
发着健康的光彩,
它的颈上
结着绯红的流苏。
吹号者从铺散着稻草的地面上起来了,
他不埋怨自己是睡在如此潮湿的泥地上,
他轻捷地绑好了裹腿,
他用冰冷的水洗过了脸,
他看着那些发出困乏的鼾声的同伴,
于是他伸手携去了他的号角;
门外依然是一片黝黑,
黎明没有到来,
那惊醒他的
是他自己对于黎明的
过于股切的想望。
他走上了山坡,
在那山坡上在立了很久,
终于他看见这每天都显现的奇迹:
黑夜收敛起她那神秘的帷幔,
群星倦了,一颗顺地散去……
黎明——这时间的新嫁娘啊
乘上有金色轮子的车辆
从天的那边到来……
我们的世界为了迎接她,
已在东方张挂了万丈的瞎光……
看,
天地间在举行着最隆重的典礼……
二
现在他开始了,
站在蓝得透明的天穹的下面,
他开始以原野给他的清新的呼吸
吹送到号角里去,
——也夹带着纤细的血丝么?
使号角由于感激
以清新的声响还给原野,
——他以对于丰美的黎明的倾慕
吹起了起身号,
那声响流荡得多么辽远啊………
世界上的一切,
充溢着欢愉
承受了这号角的召唤……
林子醒了
传出一阵阵鸟雀的喧吵,
河流醒了
召引着马群去饮水,
村野醒了
农妇匆忙地从堤岸上走过,
旷场醒了
穿着灰布衣服的人群
从披着晨曦的破屋中出来,
拥挤着又排列着……
于是,他离开了山坡,
又把自己消失到那
无数的灰色的行列中去。
他吹过了吃饭号,
又吹过了集合号,
而当太阳以爱响的光彩
辉煌了整个天穹的时候,
他以催促的热情
吹出了出发号。
三
那道路
是一直伸向永远没有止点的天边去的,
那道路
是以成万人的脚蹂踏着
成千的车轮滚碳着的泥泞铺成的。
那道路
连结着一个村庄又连结一个村庄,
那道路
爬过了一个土坡又爬过一个土坡,
而现在
太阳给那道路镜上了黄金了,
而我们的吹号者
在阳光照着的长长的队伍的最前面,
以行进号
给前进着的步伐
做了优美的拍节……
四
灰色的人群
散布在广阔的原野上,
今日的原野呵。
已用展向无限去的暗绿的苗草
给我们布置成庄严的祭坛了:
听,震耳的巨响
响在天边,
我们呼吸着泥土与草混合着的香味,
却也呼吸着来自远方的烟火的气息,
我们蛰伏在战壕里,
沉默面严肃地期待着一个命令,
像临盆的产妇
痛楚地期待着一个婴儿的诞生,
我们的心胸
从来未曾有像今天这样充溢着爱情,
在时代安排给我们的
——也是自己预定给自己的
生命之终极的日子里,
我们没有一个不是以圣洁的意志
准备着获取在战斗中死去的光荣啊!
五
于是,惨酷的战斗开始了——
无数千万的战士
在闪光的惊觉中跃出了战壕,
广大的,急剧的奔跑
威胁着敌人地向前移动……
在震撼天地的冲杀声里,
在决不回头的一致的步伐里,
在狂流般奔涌着的人群里,
在紧密的连续的爆炸声里,
我们的吹号者
以生命所给与他的鼓舞,
一面奔跑,一面吹出了那
短促的,急迫的,激昂的,
在死亡之前决不中止的冲锋号,
那声音高过了一切,
又比一切都美丽,
正当他由于一种不能闪避的启示
任情地吐出胜利的祝祷的时候,
他被一颗旋转过他的心胸的子弹打中了!
他寂然地倒下去
没有一个人曾看见他倒下去,
他倒在那直到最后一刻
都深深地爱着的土地上,
然而,他的手
却依然紧紧地握着那号角;
在那号角滑溜的铜皮上,
映出了死者的血
和他的惨白的面容;
也映出了永远奔跑不完的
带着射击前进的人群,
和嘶鸣的马匹,
和隆隆的车辆……
而太阳,太阳
使那号角射出闪闪的光芒……
听啊,
那号角好像依然在响……
一九三九年三月末
《他死在第二次》
一、舁床
等他醒来时
他已睡在舁床上
他知道自己还活着
两个弟兄抬着他
他们都不说话
天气冻结在寒风里
云低沉而移动
风静默地摆动树梢
他们急速地
抬着界床
穿过冬日的林子
经过了烧灼的痛楚
他的心现在已安静了
像刚经过了可怕的恶斗的战场
现在也已安静了一样
然而他的血
从他的臂上渗透了绷纱布
依然一滴一滴地
淋滴在祖国的冬季的路上
就在当天晚上
朝向和他的异床相反的方向
那比以前更大十倍的庄严的行列
以万人的脚步
擦去了他的血滴所留下的紫红的斑迹
二、医院
我们的枪哪儿去了呢
还有我们的涂满血渍的衣服呢
另外的弟兄戴上我们的钢盔
我们穿上了绣有红十字的棉衣
我们躺着又躺着
看着无数的被金属的溶液
和瓦斯的毒气所嗜蚀过的肉体
每个都以疑惧的深黑的眼
和连续不止的呻吟
迎送着无数的日子
像迎送着黑色棺材的行列
在我们这里
没有谁的痛苦
会比谁少些的
大家都以仅有的生命
为了抵挡敌人的进攻
迎接了烈的射击——
我们都曾把自己的血
流洒在我们所守卫的地方啊………
但今天,我们是躺着又躺着
人们说这是我们的光荣
我们却不要这样啊
我们躺着,心中怀念着战场
比怀念自己生长的村庄更亲切
我们依然欢喜在
烽火中奔驰前进呵
而我们,今天,我们
竟像一只被捆绑了的野兽
呻吟在铁床上
——我们痛苦着,期待着
要到何时呢?
三、手
每天在一定的时候到来
那女护士穿着白衣,戴着白帽
无言地走出去又走进来
解开负伤者的伤口的绷纱布
轻轻地扯去药水棉花
从伤口洗去发臭的脓与血
纤细的手指是那么轻巧
我们不会有这样的妻子
我们的姊妹也不是这样的
洗去了脓与血又把伤口包扎
那么轻巧,都用她的十个手指
都用她那纤细洁白的手指
在那十个手指的某一个上闪着金光
那金光晃动在我们的伤口
也晃动在我们的心的某个角落………
她走了仍是无言地
她无言地走了后我看着自己的一只手
这是曾经拿过锄头又举过枪的手
为劳作磨成笨拙而又粗糙的手
现在却无力地搁在胸前
长在负了伤的臂上的手啊
看着自己的手也看着她的手
想着又苦恼着,
苦恼着又想着,
究竟是什么缘分啊
这两种手竟也被搁在一起?
四、愈合
时间在空虚里过去
他走出了医院
像一个囚犯走出了牢监
身上也脱去笨重的棉衣
换上单薄的灰布制服
前襟依然绣着一个红色的十字
自由,阳光,世界已走到了春天
无数的人们在街上
使他感到陌生而又亲切啊
太阳强烈地照在街上
从长期的沉睡中惊醒的
生命,在光辉里跃动
人们匆忙地走过
只有他仍是如此困倦
谁都不曾看见他——
一个伤兵,今天他的创口
已愈合了,他欢喜
但他更严重地知道
这愈合所含有的更深的意义
只有此刻他才觉得
自己是一个兵士
一个兵士必须在战争中受伤
伤好了必须再去参加战争
他想着又走着
步伐显得多么不自然啊
他的脸色很难看
人们走着,谁都不曾
看见他脸上的一片痛苦啊
只有太阳,从电杆顶上
伸下闪光的手指
抚慰着他的惨黄的脸
那在痛苦里微笑着的脸……
五、姿态
他披着有红十字的灰布衣服
让两襟摊开着,让两袖悬挂着
他走在夜的城市的宽直的大街上
他走在使他感到陶醉的城市的大街上
四周喧腾的声音,人群的声音
车辆的声音,喇叭和警笛的声音
在紧迫地拥挤着他,推动着他,刺激着他,
在那些平坦的人行道上
在那些炫目的电光下
在那些滑溜的柏油路上
在那些新式汽车的行列的旁边
在那些穿着艳服的女人面前
他显得多么槛楼啊
而他却似乎突然想把脚步放宽些
(因为他今天穿有光荣的袍子)
他觉得他是应该
以这样的姿态走在世界上的
也只有和他一样的人才应该
以这样的姿态走在世界上的
然面,当他觉得这样地走着
——昂着头,披着灰布的制服,跨着大步
感到人们的眼都在看着他的胸时
他的浴在电光里的脸
却又羞愧地红起来了
为的是怕那些人们
已猜到了他心中的秘密——
其实人家并不曾注意到他啊
六、田野
这是一个晴朗的日子
他向田野走去
像有什么向他召呼似的
今天,他的脚踏在
田堤的温软的泥土上
使他感到莫名的欢喜
他脱下鞋子
把脚浸到浅水沟里
又用手拍弄着流水
多久了——他生活在
由符号所支配的日子里
而他的未来的日子
也将由符号去支配
但今天,他必须在田野上
就算最后一次也罢
找寻那向他招呼的东西
那东西他自己也不晓得是什么
他看见了水田
他看见一个农夫
他看见了耕牛
一切都一样啊
到处都一样啊
——人们说这是中国
树是绿了,地上长满了草
那些泥墙,更远的地方
那些瓦屋,人们走着
——他想起人们说这是中国
他走着,他走着
这是什么日子呀
他竟这样愚蠢而快乐
年节里也没有这样快乐呀
一切都在闪着光辉
到处都在闪着光辉
他向那正在忙碌的农夫笑
他自己也不晓得为什么笑
农夫也没有看见他的笑
七、一瞥
沿着那伸展到域郊去的
林荫路,他在浓蓝的阴影里走着
避开刺眼的阳光,在阴暗里
他看见:那些马车,轻快地
滚过,里面坐着一些
穿得那么整齐的男女青年
从他们的嘴里飘出笑声
和使他不安的响亮的谈话
他走着,像一个衰惫的老人
慢慢地,他走近一个公园
在公园的进口的地方
在那大理石的拱门的脚旁
他看见:一个残废了的兵士
他的心突然被一种感觉所惊醒
于是他想着:或许这残废的弟兄
比大家都更英勇,或许
他也曾愿望自己葬身在战场
但现在,他必须躺着呻吟着
中吟着又躺着
过他生命的残年
啊,谁能忍心看这样子
谁看了心中也要烧起了仇恨
让我们再去战争吧
让我们在战争中愉快地死去
却不要让我们只剩了一条腿回来
哭泣在众人的面前
伸着污秽的饥饿的手
求乞同情的随命啊!
八、递换
他服去了那练有红十字的灰布制服
又穿上了几个月之前的草绿色的军装
那军装的血流到哪儿去了呢
面那被子弹穿破的地方也已经缝补过了
他穿着它,心中起了一激动
这激动比他初入伍时的更保沉
他好像觉得这军装和那有红十字的制服
有着一种水远拉不开的联系似的
他们将水远穿着它们,递换着它们
是的,递换着它们,这是应该的
一个兵上,在自己的
祖国解放的战争没有结束之前
这两种制服是他生命的旗帜
这样的旗帜应该激剧地
飘动在被践踏的祖国的土地上……
九、欢送
以接连不断的爆竹声作为引导
以使整个衡衡都激动的号角声作为引导
以挤集在长街两旁的群众的呼声作为引导
让我们走在众人的愿望所铺成的道上吧
让我们走在从今日的世界到期日的进界的道上吧
让我们走在那每个未来者都将以感被来道化的”
道上吧
我们的胸膛高挺
我们的步伐齐整
我们在人群所砌成的短墙中间走过
我们在自信与骄傲的中间走过
我们的心除了光荣不再想起什么
我们除了追踪光荣不再想起什么
我们除了为追踪光荣而欣然赴死不再
想起什么……
十一、念
你曾否知道
死是什么东西?
——活着,死去,
虫与花草
也在生命的蜕变中蜕化着……
这里面,你所能想起的
是什么呢?
当兵,不错,
把生命交给了战争
死在河畔!
死在旷野!
冷露凝冻了我们的胸膛
尸体腐烂在野章丛里
多少年代了
人类用自己的生命
肥沃了土地
又用土地养育了
自己的生命
谁能逃避这自然的规律
——那么、我们为这而死
又有什么不应该呢?
背上了枪
摇摇摆摆地走在长长的行列中
你们的心不是也常常被那
比爱情更强烈的什么东西所苦恼吗?
当你们一天出发了、走向战场
你们不是也常常
觉得自己曾是生活着,
而现在却应该去死
——这死就为了
那无数的未来者
能比自己生活得幸福么?
一切的光荣
一切的歌赞
又有什么用呢?
假如我们不曾想起
我们是死在自己圣洁的志愿里?
——而这,竟也是如此不可违反的
民族的伟大的意志呢?
十一、挺进
挺进啊,勇敢啊
上起刺刀吧,兄弟们
把千万颗心紧束在
同一的意志里:
为祖国的解放而斗争呀!
什么东西值得我们害怕呢——
当我们已经知道为战斗而死是光荣的?
挺进啊,勇敢啊
朝向炮火最浓密的地方
朝向喷射着子弹的堑壕
看,胆怯的敌人
已在我们驰奔直前的步伐声里颤抖了!
挺进啊,勇敢啊
屈辱与羞耻
是应该终结了——
我们要从敌人的手里
夺回祖国的命运
只有这神圣的战争
能带给我们自由与幸福………
挺进啊,勇敢啊
这光辉的日子
是我们所把握的!
我们的生命
必须在坚强不屈的斗争中
才能冲击奋发!
兄弟们,上起刺刀
勇敢啊,挺进啊!
十二、他倒下了
竟是那么迅速
不容许有片刻的考虑
和像电光般一闪的那惊问的时间
在燃烧着的子弹
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呵——
穿过他的身体的时候
他的生命
曾经算是在世界上生活过的
终于像一株
被大斧所砍伐的树似的倒下了
在他把从那里可以看着世界的窗子
那此刻是蒙上喜悦的泪水的眼睛
永远关闭了之前的一瞬间
他不能想起什么
——母亲死了
又没有他曾亲昵过的女人
一切都这么简单
一个兵士
不晓得更多的东西
他只晓得
他应该为这解放的战争而死
当他倒下了
他也只晓得
他所躺的是祖国的土地
——因为人们
那些比他懂得更多的人们
曾经如此告诉过他
不久,他的弟兄们
又去寻觅他
——这该是生命之最后一次的访谒
但这一次
他们所带的不再是异床
而是一把短柄的铁铲
也不曾经过选择
人们在他所守卫的
河岸不远的地方
挖掘了一条浅坑……
在那夹着春草的泥土
覆盖了他的尸体之后
他所遗留给世界的
是无数的星布在荒原上的
可怜的土堆中的一个
在那些土堆上
人们是从来不标出死者的名字的
——即使标出了
又有什么用呢?
一九三九年春来
《秋晨77
凉爽的早晨
太阳刚升起来的早晨
可怜的乡村的早晨
一只白色眼圈的小鸟
站在低矮的房子的黑瓦上
像在想着什么似的
看着彩云满布的高空
秋天了
我来南方已一年了
此地没有热带的呼吸
看不见参天的椰子林
心里早已有难言的结郁
但今天,当我要离去时
我的心竟如此不安
——中国的乡村
虽然到处都一样贫穷、污秽、灰暗
但到处都一样的使我留恋
一九三九年九月在桂林乡间
《旷野》
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
看不见远方——
看不见往日在晴空下的
天边的松林,
和在松林后面的
迎着阳光发闪的白垩岩了;
前面只隐现着
一条渐渐模糊的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
和道路两旁的
乌暗而枯干的田亩……
田亩已荒芜了——
狼藉着犁翻了的土块,
与枯死的野草,
与杂在野草里的
腐烂了的禾根;
在广大的灰白里呈露出的
到处是一片土黄,暗赫。
与焦茶的颜色的混合啊……
——只有几畦萝卜,菜蔬
以披着白霜的
稀疏的绿色,
点缀着
这平凡,单调,简陋
与卑微的田野。
那些池沼毗连着,
为了久旱
积水快要枯涸了;
不透明的白光里
弯曲着几条淡褐色的
不整齐的堤岸;
往日翠茂的
水草和荷叶
早已沉淀在水底了;
留下的一些
枯萎而弯曲的枝杆,
呆然站立在
从池面徐缓地升起的水蒸气里……
山坡横陈在前面,
路转上了山坡,
并且随着它的起伏
而向下面的疏林隐没……
山坡上,
灰黄的道路的两旁,
感到阴暗而忧虑的
只是一些散乱的墓堆,
和快要被湮埋了的
黑色的石碑啊。
一切都这样地
静止,寒冷,而显得寂宽……
灰黄而曲折的道路啊!
人们走着,走着,
向着不同的方向,
却好像永远被同一的影子引导着,
结束在同一的命运里;
在无止的劳困与饥寒的前面
等待着的是灾难、疾病与死亡——
彷徨在旷野上的人们
谁曾有过快活呢?
然而
冬天的旷野
是我所亲切的——
在冷彻肌骨的寒霜上,
我走过那些不平的田胜,
荒芜的池沼的边岸,
和褐色阴暗的山坡,
步伐是如此沉重,直至感到困厄
——像一头耕完了土地
带着倦怠归去的老牛一样……
而雾啊——
灰白而混浊,
茫然而莫测,
它在我的前面
以一根比一根更暗淡的
电杆与电线,
向我展开了
无限的广阔与深邃……
你悲哀而旷达,
辛苦而又贫困的旷野啊……
没有什么声音,
一切都好像被雾窒息了;
只在那边
看不清的灌木丛里,
传出了一片
畏慑于严寒的
抖索着毛羽的
鸟雀的聒噪……
在那芦蓄和荆棘所编的篱围里
几间小屋挤聚着——
它们都一样地
以墙边柴木的凌乱,
与竹竿上垂挂的槛楼,
叹息着
徒然而无终止的勤劳;
又以凝霜的树皮盖的屋背上
无力地混合在雾里的炊烟,
描画了
不可逃避的贫穷……
人们在那些小屋里
过的是怎样惨淡的日子啊……
生活的阴影覆盖着他们……
那里好像永远没有白日似的,
他们和家畜呼吸在一起,
——他们的床精也像畜棚啊;
而那些破烂的被絮,
就像一堆泥土一样的
灰暗而又坚硬啊……
面寒冷与饥饿,
愚蠢与迷信啊,
就在那些小屋里
强硬地盘据着………
农人从雾里
挑起箴箩走来,
箴梦里只有几束葱和蒜;
他的毡帽已破烂不堪了,
他的脸像他的衣服一样污秽,
他的冻裂了皮肤的手
插在腰束里,
他的赤着的脚
踏着凝霜的道路,
他无声地
带着扁担所发出的微响,
慢慢地
在蒙着雾的前面消失……
旷野啊——
你将永远忧虑而容忍
不平而又绒默么?
薄雾在迷蒙着旷野啊……
一九四〇年一月三日晨
《冬天的池沼》
冬天的池沼,
寂寞得像老人的心——
饱历了人世的辛酸的心;
冬天的池沼,
枯干得像老人的眼——
被劳苦磨失了光辉的眼;
冬天的池沼,
荒芜得像老人的发——
像霜草般稀疏而又灰白的发;
冬天的池沼,
阴郁得像一个悲哀的老人——
佝偻在阴郁的天幕下的老人。
一九四〇年一月十一日
《船夫与船》
你们的帆像阴天一样灰暗,
你们的篱篷像土地一样枯黄,
你们的船身像你们的脸
褐色而刻满了皱纹,
你们的眼睛和你们的船舱
老是阴郁地凝视着空茫,
你们的桨单调地
诉说着时日的嫌厌,
你们的舵柄像你们的手一样弯曲
而且徒劳地转动着,
你们的船像你们的生命——
永远在广阔与渺茫中旅行,
在困苦与不安中旅行……
一九四0年二月
《山毛榉》
春日的雷雨,
粗暴地摇撼着山毛桥;
春日的雷雨,
摇撼着我的心啊!
山毛榉,昂然举起了头,
在山野上飘起褐色的发,
感染了大地的爱与忧郁,
把根须攀缠住岩石与泥土;
欢喜沉默的
阳光与雾的朋友,
偶尔借风的语言
向山野披示痛苦;
历尽了冰霜与淫雨,
山毛样慨然等待着露雳的打击,
和那残酷的斧斤所带来的
伐木丁丁的声音……
一九四0年春
《没有弥撤》
“我是最后的田园诗人吗”?
不!
让那个可怜的耶勒善的农民
跟了他的弥撤
到赤杨树的下面去吧!
不需要什么祈祷,
旷野是和我一样的无神论者
(就是灾难到来时也决不向雕像哭泣的)
等你们都死光了
它仍旧悲哀而旷达地躺在这里。
把愚蠢与顽强
像马铃薯一样埋到泥土里去吧;
也不要像一只野狗似的
在荒墓间踪圈,
为死人而哀伤……
我们的新月
依然会即开我们的窗门;
北方的大熊星
也依然会在早晨向我们请安;
毗连的池沼
岂不是和往昔一样美丽么?
而在灌木林里
鸟群依然在欢呼着太阳……
太阳!没有比它更爽朗的:
它每天伸出转动机轮的臂向我们招手!
又以光焰的嘴
给我说着
Materialismdialectic①的真理。
让顽固的叶遂宁
看着那“铁的生客”而痉挛吧;
我们要策着世纪的骏马
在这旷野上驰骋!
而且,新的诗人
将从这里经过
他们将在列车窗口吟诵诗篇;
他们也将感兴于几何学
——你看
那一片云的边缘
①唯物辩证法。
不像米突尺所画的一样平直吗?
没有弥撒。
一九四〇年四月四日湘南
《月光》
把轻轻的雾撤下来
把安谧的雾撒下来
在褐色的地上敷上白光
月明的夜是无比的温柔与宽阔的啊
给我的灵魂以沐浴
我在寒冷的空气里走着
穿过那些石子铺的小巷
闻着田边腐草堆的气息
那些黑影是些小屋
困倦的人们都已安眠了
没有灯光静静地
连肝声也听不见
我走过它们面前
温柔地浮起了一种想望
我想向一切的门走去
我想伸手叩开一切的门
我想俯嘴向那些沉除者
说一句轻微的话不惊醒他们
像月光的雾一样流进他们的耳朵
说我此刻最了解而且欢喜他们每一个人
一九四0年四月十五日夜
《火把》
一、邀
“唐尼时候到了
快点吧”
“李茵
你坐下
我梳一梳头
换一换衣
……
你看我的头发
这么乱
我的梳子
哪儿去了?”
“你的梳子
刚才我看见的
它夹在《静静的顿河》里”
“啊头发都打了结
以后我不再打篮球了
……今天下午
我沿着那小河回来
看见河边搁着
一个淹死了的伤兵
涨着肚子没有人去理会
……今天我一定要倒霉”
“唐尼时候到了
快点吧”
“好你别急
我换一换衣
—这制服又忘了烫
算了吧
反正在晚上
.……李茵
你看我又胖了
这衣服真太紧
差点儿要挣破
前年在汉口
我也穿了这制服
参加游行的”
“快点吧时候到了
别再说话”
“李茵你真急
我还要擦一擦脸
这油光真讨厌——”
“你跑那边去找什么?
找什么?唐尼!
你的粉盒
压在《大众哲学》上
你的口红
躺在《论新阶段》一起。”
“李茵!”
“快点吧唐尼
七点三刻了”
“好
我穿好鞋子马上跑
到八点集合
来得及”
“我的鞋拔呢?”
“在你哥哥的照像的旁边”
“啊哥哥
假如你还活着
今晚上
你该多么快活!”
“唐尼
今晚上
你真美丽”
“李茵
你再说我不去了”
“你不去也好
留在家里可以睡觉”
“好了走吧
妈你来把门闩上
今晚上
我很迟才回来”
(一个老迈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尼尼孩子
今晚上天很黑
别忘了带电筒”
“不要妈
今晚上
我带火把回来”
二、街上
“今夜的电灯好像
特别亮你看那街上
这么多人这么多人!
好像被什么旋风刮出来的
哪儿来的这么多人?
这城市哪儿来的
这么多人?他们
都到哪儿去?啊是的
他们也去参加火矩游行………
那些工人那些女工
那些店员那些学生
那些壮丁那些士兵
都来了都来了
所有的人都来了
我们的校工也来了
我们的号兵也来了
耶么多的旗那么多的标语……
还有那些宣传画那么大;
红的白的黄的蓝的旗……
领油们的肖像被举在空中。
可看那边:还要多还要多
他们跑起来了都跑起来了,
有的赶不上了落下了……
你看:那个质盐的号兵
是邮着号角气都喘不过来:
那签学生理起歌来了:
起来
不愿做奴来的人们……
他们跑每多么快啊
能们去远了去远了……”
“唐足时间到了
我们到公共体育场去集合吧
我们赶快
从这小巷赶上去!”
三、会场
“她们都到了她们都到了
赖英的头上打了一个丝结
她们都到了大家都到了
何题方的眼镜在发亮
大家都到了连那些小的也来了
刘桃芬康素琴李娟
啊你们都来了我们迟了
我们迟了我们是从小巷赶来的
台上的深气灯
照得这会场像白天
你这制服哪儿做的?
:
同你的身体很合适
我的是前年在汉口做的
太紧了小得叫人闷气
今晚倒还凉
毛英华
你的皮鞋擦得好亮
啊
那么多工人那么多你们看
每只手像一个木榔头
脸上是煤灰像从烟囱里出来的
他们都瞪着眼在看什么?他们
都张着嘴在等什么?他们
都一动不动的在想什么?他们
朝我们这边看了朝我们这边看了
那些眼睛像在发怒的
像在发怒的看着我们
啊我真怕他们那些眼睛
这边
这边全是学生全是
那个胖家伙跌了跤了
你们看:写信给彭菲灵的
就是他
写信给邓健的
也是他
听说他的体重有两百零五磅
真可怕
这是什么学校的
蠢样子个个都那么呆
那个打旗的像要哭出来
他们乱了前面的踏着后面的脚
我们退后面一点排好
李菌哪儿去了?
你看见李菌在哪里?
啊看见了
她和那抗宣队的在一起
为什么脸上显得那么忧愁
她又笑了她来了……
李茵来!
我和你一起!
他们也来了他也来了
他为什么低着头‘像在想着什么?
他也想什么?那么困苦的想什么?
他抬起头了他在找……
他看见了但他又把头低下去
他为什么低着头像在想着什么?
李茵你在这里等一下
我去看看他
“克明我和你说几句话
克明你好么?”
“我很好——
你有什么话
请快点说吧”
“我不是要来和你吵架
我问你:
我写了三封信给你你为什么不理?”
“唐尼这几天
我正在忙着筹备今夜的大会
而且你的信
只说你有点头痛
只说讨厌这天气
对于这些事我有什么办法呢
而且我已不止劝过你一次……”
“而且
你正忙于交际呢!”
“什么意思?”
“这只有你自己最清楚。”
(人们在她和他之间走过
又用眼睛看看他们的脸)
“明天再好好谈吧
或者——我写一封长信给你
播音筒已在向台前说话”
(一个声音在空气中震动)
“开会!”
四、演说
煤油灯从台上
发光演说的人站在台上
向千万只耳朵发出宣言。
他的嘴张开声音从那里出来
他的手举起又握成拳头
他的拳头猛烈地向下一击
嘴里的两个字一齐落下:“打倒!”
他的眼睛在灯光下闪烁
像在搜索他所摹拟的敌人
他的声音慢慢提高
他的感情慢慢激昂
他的心像旷场一样阔宽
他的话像灯光一样发亮
无数的人群站在他的前面
无数的耳朵捕捉他的语言
这是钢的语言矿石的语言
或许不是语言是一个
铁锤拼打在铁础上
也或许是一架发动机
在那儿震响那声音的波动
在旷场的四周回荡
在这城市的夜空里回荡
这是电的照耀
这是火的煽动
这是煽起火焰的狂风
这是暴怒了的火焰
这是一种太沉重的捶击
每一下都捶在我们的心上
这是一阵雷从空中坠下
这是一阵暴风雨
吹刮过我们所站的旷场
这是一种可怕的预言
这是一种要把世界劈成两半的宣言
这是一种使旧世界流泪杆悔的力量
这不是语言这是
一架发动机在鸣响
这是一个铁锤击落在铁估上
这是矿石的声音
这是钢铁的声音
这声音像飓风
它要煽起使黑夜发抖的叛乱
听呵这悠久而沉洪
喧闹而火烈的
群众的欢呼鼓掌的浪潮……
五、“给我一个火把”
火把从那里出来了
火把一个一个地出来了
数不清的火把从那边来了
美丽的火把
耀眼的火把
热情的火把
金色的火把
炽烈的火把
人们的脸在火光里
显得多么可爱
在这样的火光里
没有一个人的脸不是美丽的
火把愈来愈多了
愈来愈多了愈来愈多了
火把已排成发光的队伍了
火把已流成红光的河流了
火光已射到我们这里来了
火光已射到我们的脸上了
你们的脸在火光里真美
你们的眼在火光里真亮
你们看我呀我一定也很美
我的眼一定也射出光彩
因为我的血流得很急
因为我的心里充满了欢喜
让我们跟着队伍走去
跟着队伍到那边去
到那火把出来的地方去
到那喷出火光的地方去
快些去快些去快去
去要一个火把.……
“给我一个火把!
“给我一个火把!
“给我一个火把!”
你们看
我这火把
亮得灼眼啊……
这是火的世界……
这是光的世界……
六、火的出发
“火把的烈焰
赶走了黑夜”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每个人都举起火把来
一个火把接着一个火把
无数的火把跟着火把走
慢慢地走整齐地走
一个紧随着一个
每个都把火把
举在自己的前面
让火光照亮我们的脸
照亮我们的
昨天是愁苦着
今天却狂喜着的脸
照亮我们的
每一个都像
基督一样严肃的脸
照亮我们的
昂起着的胸部
—那里面激荡着憎与爱的
血液
照亮我们的脚
即使脚踝流着血
也不停止前进的脚
让我们火把的光
照亮我们全体
没有任何的障碍
可以阻拦我们前进的全体
照亮我们这城市
和它的淌流过正直人的血的街
照亮我们的街
和它的两旁被炸弹所撒倒的房屋
照亮我们的房屋
和它的崩坍了的墙
和狼藉着的瓦砾堆
让我们的火把
照亮我们的群众
挤在街旁的数不清的群众
挤在屋檐下的群众
站满了广场的群众
让男的女的老的小的
都以笑着的脸
迎接我们的火把
让我们的火把
叫出所有的人
叫他们到街上来
让今夜
这城市没有一个人留在家里
让所有的人
都来加入我们这火的队伍
让卑怯的灵魂
腐朽的灵魂
发抖在我们火把的前面
让我们的火把
照出懦弱的脸
畏缩的脸
在我们火光的监视下
让犹大抬不起头来
让我们每个都成为帕罗美修斯
从天上取了火逃向人间
让我们的火把的烈焰
把黑夜摇坍下来
把高高的黑夜摇坍下来
把黑夜一块一块地摇坍下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把火把举起来
每个人都举起火把来
七、宣传卡车
那被绳子牵着的
是汉奸
那穿着长袍马卦
戴着瓜皮帽的
是操纵物价的奸商
那脸上涂了白粉
眉眼下垂弯着红嘴的
是汪精卫
那女人似的笑着的
是汪精卫
那个鼻子下有一操小胡子的
日本军官
接着一个
中国农夫的女人
那个女人
像一头被捉住的母羊似的叫着又挣扎着
那军官的嘴
像饿了的狗看见了肉骨头似的
张开着
那个女人
伸出手给那军官一个巴掌
那个汪精卫
拉上了袖子
用手指指着那女人的鼻子
骂了几句
那个汪精卫
在那军官的前面跪下了
那个汪精卫
花旦似的
向那日本军官哭泣
那日本军官
拍拍他的头又摸摸他的脸
那个汪精卫
女人似的笑了
他起来坐在那军官的腿上
他给那军官摸摸须子
他把一只手环住了那军官的颈
他的另一只手拿了一块粉红色的手帕
他用那手帕给那军官的脸轻轻地抚摸
那军官的脸是被那女人打红了的
那军官就把他抱得紧紧地
那军官向那汪精卫要他手中的手帕
那军官在汪精卫涂了白粉的脸上香了一下
那汪精卫撒着娇
把那手帕轻轻地在日本军官的前面抖着
那日本军官一手把那手帕抢了去
那手帕上是绣着一个秋海棠叶的图案的
那军官张开血红的嘴
大笑着大笑着
那军官从裤袋里摸出几张钞票
给那个汪精卫
那军官拍拍他的脸
又用嘴再在那脸上香了一下
四个中国兵走扰来走拢来
用枪瞄准他们
瞄准那个日本军官瞄准奸商汉好
瞄准汪精卫
在四个兵一起的
是工人农人学生
他们一齐拥上去
把那些东西扭打在地上
连那个女人都伸出了拳头
那个农夫又给那个跪着求饶的汪精卫猛烈的一脚
那个学生向着街旁的群众举起了播音简
“各位亲爱的同胞!我们抗战已经三年!
敌人愈打愈弱我们愈打愈强
只要大家能坚持抗战!坚持团结!
反对妥协肃清汉奸
动员民众武装民众
最后的胜利一定属于我们!”
八、队伍
这队伍多么长啊多么长
好像把这城市的所有的人都排列在里面
不好像还要多还要多
好像四面八方的人都已从远处赶来
好像云南贵州热河察哈尔的都已赶来
好像东三省蒙古新疆绥远的都已赶来
好像他们都约好今夜在这街上聚会
一起来排成队看排起来有多么长
一起来呼喊看叫起来有多么响
我们整齐地走着整齐地喊
每人一个火把举在自己的前面
融融的火光啊一直冲到天上
把全世界的仇恨都燃烧起来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软弱的滚开卑怯的滚开
让出路让我们中国人走来
昏睡的滚开打呵欠的滚开
当心我们的脚踏上你们的背
滚开去——垂死者苍白者
当心你们的耳膜不要让它们震破
我们来了举着火把高呼着
用露劣的巨响惊醒沉睡的世界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人愈走愈多队伍愈排愈长
声音愈叫愈响火把愈烧愈亮
我们的脚踏过了每一条街每一条悲
我们用火光搜索黑暗
把阴影驱赶
卫护我们前进
我们是火的队伍
我们是光的队伍
这队伍多么长啊多么长
好像全中国的人都已排列在里面
我们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
我们叫喊一阵又歌唱一阵
我们的声音和火光惊醒了一切
黑夜从这里逃通了
哭泣在遥远的荒原
九、来
你们都来吧
你们都来参加
不论站在街旁
还是站在屋檐下
你们都来吧
你们都来参加
女人们也来
抱着小孩的也来
大家一起来
一起来参加
来喊口号来游行
来举起火把
来喊口号来游行
来举起融融的火把
把我们的愤怒叫出来
把我们的仇恨烧起来
十、散队
我们已走遍了这城市的东南西北
我们已走遍了这城市的大街小巷
“李茵我们已到这么远的地方。
现在我们得回去队伍散了……
但是你看那些人仍旧在呼唱
他们都已在兴奋里变得癫狂
每个人都激动了全身的血在沸腾
李茵刚才火把照着你狂叫着的嘴
我真害怕好像这世界马上要爆开似的
好像一切都将摧毁连摧毁者自己也摧毁”
“唐尼你看见的么我真激动
好像全身的郁气都借这呼叫舒出了
唐尼你的脸也很异样
告诉我唐尼
当那洪流般的火把摆荡的时候
你曾想起了什么?看见了什么?”
“李茵那真是一种奇迹——
当我看见那火把的洪流摆荡的时候
的确曾想起了一种东西
看见了一种东西
一种完全新的东西
我所陌生的东西……”
十一、他不在家
“真的李茵
你见到克明么
在那些走在前面的队伍里
你见到克明么
那些学生没有一刻是安静的
他们把口号叫得那么响
又把火把举得那么高
他们每个都那么高大那么相野
好像要把这长街
当做他们的运动场
火把照出他们的汗光
我真怕他们
他们好像已滑着这城墙走远……
但是李菌
当队伍散开的时候
你见到克明么”
“他一定从那石桥同去了
这里离他住的地方
不是只要转一个弯么
我陪你去看他”
一O三
一O五
一0七号——到了
“打门吧
(TA!TA!TA!)
他不在家”
十二、一个声音在心里响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么大的地方哪儿去找你呢?
这么多的人怎能看到你呢?
这么杂乱的声音怎能叫你呢?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今夜多么美你在哪里?
你在哪里?我的脸发烫
我的心发抖你在哪里?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这么多人没有一个是你
这么多火把过去都没有你
这么多火光照着的脸都不是你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我要看见你!我要看见你!
我要在火光里看见你……
我要用手指抚摸你的脸你的发
我的这手指不能抚摸你一次么?
我举着火把来找你
无论如何我要看见你啊
我要见你听你一句话
只一句话:‘爱与不爱'
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十三、那是谁
“唐尼他来了
从十字街口那边转弯
来了。克明来了
你看前额上闪着汗光
他举着火把走来了……”
“那是谁?那是谁?
和他一起走来的
那是谁?那穿了草绿色的裙装的
女子是谁?那头发短得像马鬓的
女子是谁?那大声地说着话的
又大声地笑着的女子是谁?
那走路时摇摆着身体的
女子是谁?那高高的挺起胸部的
女子是谁?
她在做什么?做什么?
她指手画脚地在做什么?
她在说什么?说什么?
她在和他大声地说着什么?
她在说什么?还是在辩论什么?
你听她在说什么?那么响:
‘目前一—我们的
工作——开展……
主观上的弱点——
正在克服……
目前——我们
激烈地批判——
残留着的
小资产阶级的
劣根性……
以及——妨碍工作的
恋爱……
受到了无情的
打击!
目前一—我们的
工作—开展…….
他们走近来了……
他们走近来了……李茵——
我们——”
“唐尼让我
向他们打招呼……”
“不要!
李茵我头昏
我们从这小巷回去吧”
今夜你们知道
谁的火把
最先熄灭了
又从那无力的手中
滑下?
十四、劝一
“唐尼我在火光里
看见了你的眼泪
唐尼这样的夜
你不感到兴奋么唐尼
唐尼你不应该
在大家都笑着的时候哭泣
唐尼爱情并不能医治我们
却只有斗争才把我们救起唐尼
你应该记起你的哥哥
才五六年你应该能够记起
唐尼不要太渴求幸福
当大家都痛苦的时候
个人的幸福是一种耻辱唐尼
唐尼只要我们眼睛一睁开
就看见血肉模糊的一团……
假如你还有热情还有人性
你难道忍心一个人去享乐?
我们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你怎么应该哭唐尼
你要尊敬你的哥哥
为了他而敛起眼泪
唐尼你是他的妹妹
如你都忘了他
谁还能记得他呢
唐尼坐下来
在这河边坐下来
让我好好和你说……”
“李茵
请把你的火把
吹熄吧”
“好的——
我有火柴
随时可以点着它”
倒舒服些……”
十五、劝二
我还有好些事要告诉你…”
——《圣经·新约·约输福音》
十六章十二节
“唐尼现在让我告诉你
我也是哭泣过的两年前
我曾爱过一个军官
我们一起过了美满的一个月
但他却把我玩了又抛掉了
我曾哭过一个星期
你知道我是一个人
从沦陷了的家乡跑出来的
(几个人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认识我的人们
在我幸福时
他们妒忌我
在我不幸时
他们嘲笑我
假如我没有勇气抵抗那些
冷酷的眼和恶毒的嘴
我早已自杀了
“但我很快就把心冷静下来
——我不怨他我们这年头
谁能怨谁呢我只是
拼命看书——我给你的那些书
都是那时买的。我变得很快
我和快就胖起来。完全像两个人
心里很愉快。我发现自己身上
好像有一种无穷的力。我非常
渴望工作。我热爱人生——
(几个人举着火把过去)
“生命应该是永远发出力量的机器
应该是一个从不停止前进的轮子
人生应该是
一种把自己贡献给群体的努力
一种个人与全体取得
调协的努力
……我们应该宝贵生命
不要把生命荒废
(几个人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我很乐观因为感伤并不能
把我们的命运改变唐尼
我工作得很紧张。
我参加了一个团体——
唱歌演戏上街贴标语
给伤兵换药给难民写信
打扫轰炸后的街缝慰劳袋
我们的超体到过意族
我着见过蓝院成的小联
看也过土共的户体地或的小山
我如道了什么叫做‘不幸’
足足有一年我们
在表炸突跟我行军中度过
我生过听吃生过款生过轮贸
我淋过闹镜过址子在部地上刷职
创我无论如间苦都觉得快乐
同志们对我很好我才短道
世界上有比家属更高的感情
“那团体已被解欲了如今
大家都分微在不同的地方
唐尼我正在打听他们的消息
我想较过这学期——啊那旅馆的
电灯一益盏地熄了……
唐尼请你记住这句话:
……
只有反抗才是我们的真理
唐尼克明现在不是很努力么
一个人变坏容易变好难
你如果真的爱他难道
应该去阻碍他么?
唐尼
你是不是真的欢喜他呢?
你欢喜他那样的白脸么?……”
十六忏悔一
“不要谈起这些吧……
李茵你的话我懂得。
我感谢你——没有人
曾像你这样帮助过我
李茵我会好起来的
(几个人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本来一个商人的女儿
会有什么希望呢?
而且我是在鸦片烟床上
长大的五年前
我的父亲就要把我许给
二个经理的儿子那时
我的哥哥刚死了半年。
我只知道哭母亲和他吵,
过了几个月他也死了。
他两个死了后
我家里就不再有快乐了。
“前年九月底我和母亲
从汉口出来有难民船上
认识了克明他很脆
……不要说起这些吧
这都是我太年轻……
这都是我太安闲……
李菌年轻人的敌人是
幻想——它用红一样的光彩
和皂泡一样的虚幻来述感你
我就是这样被速惑的一个……
(几个人举着火把
从她们前面过去……)
“李菌这一夜
我懂得这许多
这一夜我好像很清醒
我看见了许多我更看见了
我自己——这是我从来都不曾看见过的
“我来在世界上已经十九个春天
这些年每到春天我便
常常流泪我不知我自己
是怎么会到世界上来的
今天以前我看这世界
随时都好像要翻过来
什么都好像要突然没有了似的
一个日子带给我一次悸动
生活是一张空虚的网
张开着要把我捕捉
所以我渴求着一种友谊
我将为它而感激一生……
我把它看做一辆车子
使我平安地走过
生命的长途
我知道我是错了……”
(几个人举着火把
唱着歌
从她们前面过去……)
“唐尼不要太信任‘友谊’二个字
而且你说的‘友谊’也不会在恋爱中得到
不要把恋爱看得太神秘
现代的恋爱
女子把男子看做肉体的顾客
男子把女子看做欢乐的商店
现代的恋爱
是一个异性占有的适词
是一个‘色情’的同义语。”
十七、忏悔二
“学窗
这世界太可怕了——
完全像屠场!
贪续和自私
统治这世界
直到何时呢?”
“唐尼
人类会有光明的一天
一切都将改变’
那日子已在不远
只要我们有勇气走上去
你的哥哥就是我们的先驱……”
“我的哥哥是那么勇敢
他以自己的信仰决定一切
离开了家在北方流浪
好几年都没有消息
连被捕时也没有信给家里
他是死在牢狱里的……
“而我
我太软弱了
(十几个人每人举着火把
粗暴地唱着歌
从她们的前面过去……)
“这时代
不容许软弱的存在
这时代
需要的是坚强
需要的是铁和钢
而我——可怜的唐尼
除了天真与纯洁
还有什么呢?
“我的存在
像一株草
我从来不敢把‘希望’
压在自己的身上
“这时代
像一阵暴风雨
我在窗口
看着它就发抖
这时代
伟大得像一座高山
而我以为我的脚
和我的胆量
是不能越过它的
“但是李岗我的好朋友
我会好起来
李菌
你是我的火把
我的光明
——这阴暗的角落
除了你
从没有人来照射
李茵我发誓
经了这一夜我会坚强起来的
“李茵
假如我还有眼泪
让我为了忏悔和羞耻
而流光它吧
“李茵
——我怎么应该堕落呢
假如我不能变好起来
我愿意你用鞭子来打我
用石头来钉我!”
“唐尼
天真是没有罪过的。
我们认识虽只半年
但我却比你自己更多的了解你
我看见了‘危险
已隐伏在你的前面。
它已向你打开黑暗的门
欢迎你进去
不从你身上我看见了我自己
看见了全中国的姊妹
—我背几句诗给你:33ýqxsś.ćőm
‘命运有三条艰苦的道路
第一条同奴隶结婚
第二条做奴隶儿子的母亲
第三条直到死做个奴隶
所有这些严酷的命运
罩住俄罗斯土地上的女人’
“我们是中国的女人
比俄国的更不如
我们从来没有勇气
改变我们自己的命运
难道我们永远不要改变么?
自己不改变谁来给我们改变呢?
(在黑暗的深处
有几个女人过去
她们的歌声
撕裂了黑夜的苍穹:
‘感受不自由奠大痛苦
你光荣的生奇金
在我们坚苦的斗争中
英勇地抛弃了头颅……’)
这一定是演剧队的那些女演员……
这声音真美……
唐尼时候不早
我们该回去了”
“好李茵
今晚我真清醒
今晚我真高兴。
明天起我要
把高尔基的《母亲》先看完”
“等一等唐尼
让我把火把点起
……
明天会”
(唐尼举着火把很快地走
突然她回过头来然远地叫着:)
“李岗
要不要我除你回去?“
“不要——
有了火把
我不怕”
“好那么再见
这火把给你。”
“那么……你自己呢?”
“我是走惯了黑路的——
谢谢你这火把………
十八、尾声
“妈!
(TA!TA!TA!)
开门吧”
(TAITA!TA!)
“妈!
开门吧”
“妈!
开门吧”
(TAITA!TA!)
“孩子
等一下
让我点了灯
天黑得很……”
“妈你快呀
我带着火把来了”
“孩子
这火把真亮”
“妈你拿着它
我来关门
你把火把
插在哥哥照像的前面”
(母亲上床唐尼
呆呆地望着火把
慢慢地她看定了
那死了五年的青年的照片:)
“哥哥今夜
你会欢喜吧
你的妹妹已带回了火把
这火把不是用油点燃起来的
这火把是她
用眼泪点燃起来的……”
“孩子
这火把真亮
照得房子都通红了
你打嚏了——孩子冷了
怎么你的眼皮肿
——哭了?”
“没有。
今晚我很高兴
只是火把的光
灼得我难受……
“孩子别哭了
来睡吧
天快要亮了。”
一九四0年玉月一日——四日
《欧罗巴》
希特勒的血爪,
攫住了呻吟着的欧罗巴——
欧罗巴,
工厂成了监狱;
欧罗巴,
工人成了囚徒;
欧罗巴,
农夫成了乞丐;
欧罗巴,
女人成了寡妇;
欧罗巴,
孩子成了孤儿;
欧罗巴,
到处都是集中营;
欧罗巴,
原野上狼藉着骸骨;
欧罗巴,
森林被砍伐;
欧罗巴,
血改变了池沼的颜色;
欧罗巴,
饥饿像狼似的睁着眼睛;
欧罗巴,
癌疫像乌鸦似的飞翔……
希特勒的牙齿,
在撕断欧罗巴的咽喉;
希特勒的长舌,
在舐吮着欧罗巴的血……
《篝火》
黄昏降落到我们的旷野,
快乐的火焰就升起了一
它在黝黑的树林下面,
闪耀着炫眼的红光……
白色的烟像夜间的雾,
迷漫了山谷和树林,
跟随着秋天晚上的风
徐缓地流散到远方……
在白烟的树林里,
在篝火的照耀里,
映着几个农夫和农妇
背负着收获物晚归的暗影。
一九四0年八月三十日夜
《播种者》
——为鲁迅先生逝世四周年纪念而作
流泪撤种的,必欢呼收割。
——《圣经·旧约·诗篇》
在贫瘠的土地上,
在荒漠的原野里,
曾经以辛勤的臂和温热的汗
垦殖而又灌溉,
把种子夹着希望播撒的
你——无比勤劳的园丁
远逝我们而长卧于泥土下
已经历了四个秋天了。
几十年如一日,
你以一个农民的朴直
爱护这片土地,
顽强的手也曾劈击过
万年的岩石和千年的荆棘;
又以凝聚着血滴的手指
带着悲哀的颤栗,
扶理过你亲手所培植的
被暴风雨的打击所推折的
稚嫩的新苗;
使我们永远不能忘记的
那比慈母的心更温煦的,
是你的为天折了的花朵而红润了眼眶的泪水。
坚信黑色的泥土必能耕耘,
坚信凡能生根的必会成长,
你没有哪一天
不以坚定的脚疾走在大地上,
你没有哪一天
不以有力的手
向广阔的田野挥舞·……
(在你,工作的本身
就是最高的愉悦)
你永远耕耘,
永远播种,
——纵然你知道:
收获的不是你自己。
如今,
在你的脚迹所踏过的
广漠的土地上,
经历了数度的风霜雨雪,
你手栽的花木
已繁茂得翠绿成荫了;
而这为你所深爱的土地,
也以对于你耕耘的感激
滋长出遍野鲜美的绿苗,
而那无数的歌唱着的白鸟,
跳跃在为露水所润湿
为阳光所照耀的枝桠间,
它们一面在以不能言说的哀痛
悼惜你播种者的长逝,
一面却以流溢着欢快的歌队
预祝着即将来临的
果实累累的
收获的季节……
一九四0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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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唐三对于时间、位置、距离的把握非常精确。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有着一身唐门绝学,也有着三阶的玄天功修为。可是,狼妖天赋异禀,身体强大,正面对敌的话,自己未必是对手。尤其是他年纪小,气血不足,肯定无法久战。如果不是那变身人类强杀了一头狼妖,面对两头三阶狼妖他都未必会出手,自己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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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旦他出手,就必然要命中才行。
狼妖此时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所以,直到唐三的手掌已经拍击到了他的眼睛侧面时,他才惊觉。猛的一扭头,狼口直奔唐三咬来。
唐三的另一只手却在这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借助自己身形瘦小的方便,一拉狼毛,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几乎是贴着三阶狼妖胸口的位置一个翻转就到了狼妖的另一侧。
右手食指、中指并成剑指,玄玉手催动,令两根手指闪烁着洁白的玉色,闪电般刺向正回过头来的狼妖眼睛。818小说
“噗!”纤细的手指几乎是瞬间传入温热之中,论身体强度,唐三肯定是远不如这三阶狼妖的,但被他命中要害,同级能量的情况下,就再也没有侥幸可言了。
玄天功在玄玉手的注入下,几乎是旋转着掼入那狼妖大脑之中。以至于狼妖的另一只眼睛也在瞬间爆开,大脑已经被绞成了一团浆糊。咆哮声就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一般嘎然而止,强壮的身躯也随之向地面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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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脚尖在他身上一蹬,一个翻身就落在了较远的地方。
这一击能有如此战果,还是前世丰富的战斗经验帮了他。孩童瘦小的身躯和黑夜是最好的掩护,再加上那三阶狼妖正处于暴怒之中,感知减弱。
正面对抗,唐三的玄玉手都未必能破开狼妖的厚皮。可是,眼睛却是最脆弱的地方,被刺破眼睛,注入玄天功能量,那就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双脚落地,另外一边的三阶狼妖也已经没了动静。唐三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急于去查看那人类,而是迅速趴在地上,将耳朵紧贴在地面,倾听周围的动静,看看还有没有追兵追来。
以他现在的实力,正面对抗三阶狼妖都很难,技巧再好,幼小的身体也太孱弱了。一旦被狼妖命中一下,很可能就致命了。刚刚那看似简单的攻击,他其实已是全力以赴,将自身的精神意志提升到了最高程度。
周围并没有其他动静出现,显然,追杀那能够变身人类的,只有两名三阶狼妖而已。这也让唐三松了口气,不然的话,他就只能是选择逃离了。
他这才走向那名人类,同时也保持着警惕。
当他来到那人近前的时候,顿时发现,那人身上之前生长出的毛发已经消失了。令唐三的心跳不禁增加了几分。
以他幼年的处境,和那变身人类又非亲非故,之前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不出手,等狼妖离开。可他还是选择了出手。一个是因为这被追杀的是人类。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刚刚的变身。
在唐三原本的斗罗大陆世界之中,就有一种拥有兽武魂的魂师,能够具备类似的能力。还可以通过修炼兽武魂而不断成长,变得强大。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也有类似的能力,对于他来说,要是能够学到,对自身实力提升自然是大有好处的,也更容易融入到这个世界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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