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响彻天空。
长街两侧的高树上,扎满了各色的绢花。有的仿了御造的样式,花瓣薄如蝉翼,扎得惟妙惟肖,是工匠精心所制;有的只是拿彩线绑一绑,扎得稚朴可爱,一看就是小孩子手笔。这是琉璃朝北疆新年的民俗,所谓“花符”,每朵绢花下面,都绑着小小的丝带,上面写满对新年的美好祈愿。到了新历年,扎绢花的树下面就要放一响爆竹,称为“催花”。府衙按例买了长长的两挂爆竹搭在街道两侧的扎满绢花的树枝上,点燃后炸得树上的花符满天乱飞。还有些没被炸开的花符,就由小孩子让大人领着,一朵一朵的放爆竹催花。
夜色降临,府衙的大宴刚散,校尉府又在暖阁开了一轮晚宴,宴请军中下属。
周德才来得晚了些,入席时众将敬酒已毕,歌姬的暖场舞都跳过了。他在热闹的鼓乐中悄不做声的落座,左右张望了一会儿,推了推身边的吴封问:“老唐怎么没来?”
吴封正兴致勃勃的啃一只大肘子,嘴里还含着骨头,含糊不清的说:“老唐病了。”
周德才吓了一跳,问:“年前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了?”
吴封呵呵笑道:“唐横那个臭小子晚上没给老唐关窗户,冷风吹了一宿,冻病的。我刚才去看过了,唐横在那里低眉耷眼的,说要侍疾呢。”
周德才哑然,说:“老唐这身子骨不行啊。前几年不是还刨雪洗澡吗,转眼吹点风就病了。”
吴封道:“不能说。一说他就生气。我笑话了几句不中用,气得他爬起来追着唐横揍。”
周德才摇摇头,不再接话,伸手去拿吴封面前的红烧肘子。
吴封“啪”地打掉他的手,向主位努努嘴道:“你来迟了,不先去敬个酒?”33ýqxsś.ćőm
周德才就瞥了上头一眼。端威和沈立已经下到席中,正挨桌谢酒,主位只留薄紫一人。
他哼了一声,压着嗓子说:“我才不去。叫我给端大人敬敬酒还成,那位他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他呢。”
吴封摇摇头道:“有什么看得上看不上?他不过是跟咱们私交少,公事上什么时候亏待过人?人家又不居功又不揽权,就是话少了点,你就这么大意见?你不去我去。”
说着拎了个酒壶过去敬酒。
他过去敬了一轮下来,周德才悻悻的,只好也过去给统领敬酒。
吴楚刚和几位熟人聊过,回到坐席前,见给薄紫敬酒的将领络绎不绝,便回头对白明起说:“你这位故人,军里人缘不错。”
白明起往上面看了看,笑道:“他平日做得就好。”
他和吴楚是客,坐了下首左侧,右侧客位却空着。白明起便问:“顾大人怎么没来?”
吴楚也很奇怪,低声道:“不知道。按说端校尉宴请,有事他也得来转一圈才对,不知道他最近忙什么。”
白明起就在席上看了一圈,见他认识的几个人,唐横,林建等都不在,心里很是疑惑。
突然“铮铮”一阵鸣响,乐师十指轮弹,将乐音从高到低,又从低到高的走了两圈。
这是“静场”。
静场后,就是主家祝词。
暖阁里安静了下来,诸将纷纷站起。
席间的侍者默不作声,悄悄为来客添满水酒。
端威回到主座,满斟酒盏,抚胸施礼道:“诸位跟我屯守万围城,勤勉奔波,过得辛苦。几杯水酒,谢过各位殚心竭力。”
“过了今夜,咱们又得一年太平。各位保邦于未危,治军于未乱,兢兢业业,不得空闲,才有今年的风调雨顺,盛世昌平。今年的彩头和节敬将军已经拨到了我的账上,明日就开始发放,请各位给家里父母妻儿添置些年礼。”
众人一阵小小的欢腾。
白明起听到这里,低声问吴楚:“除了军饷,年末还有彩头,这么有钱?”
吴楚“嗯”了一声,道:“年景好的时候,就有。北军后头有端氏撑着,财大气粗,不差这几个钱。”
白明起不再问,只听端威正色又道:“年关将至,百业待兴。万家都灭了灯火,连盗贼都在这个时候歇息,只有军人不卸兵甲。战斗从来没有终结,还请诸位继续守望。今日在此不醉不欢,明日又是新战场!
“国乃家聚,民乃人聚,要捍国邦,先正己身!请各位重做孤身鏖战的武士,与懒惰,贪欲,怯懦为敌,与不义,恶念,放纵为敌,穷兵黩武,至死方休!”
众将抚胸垂首,齐声答:“是。”
端威将酒杯高举,摇摇敬了一圈,道:“恪守我们的公义,效忠我们的主家,洁净我们的意念,各位都有相连的血,不要留一个人倒下!”
众将齐答:“是。”
端威就一口喝干酒,郑重道:“敬九邦。”
众将齐答:“大旗不降。”
祝酒词过,乐音再起。
端威回了主位,眼角瞥见薄紫刚放下酒杯,顿时额角一阵急跳,心头火又起。
众人都敬酒,就他一点不沾,非得喝茶!
自己挨桌谢酒,他也不跟着!反要别人去给他敬!摆什么架子!
他强忍着怒火,倒了一杯酒,对薄紫敬了敬,道:“薄副将,你也辛苦,敬你一杯。”
薄紫就一点头,喝了杯茶。
沈立见端威又要生气,赶紧在桌子底下使劲拽他袖子。
端威把怒气压了又压,恨恨的一口把酒喝干。
他也知道自己没事找事,就是看薄紫不顺眼。
军里演练之后,沈立已经反复给他解释过,薄紫先走是尊重他。
他也知道下级不宜面上司之短。
可是想到这位统领大人,居然认为自己会输,他就控制不住的直冒火!
那之后有唐少仪和沈立居中调和,尽量避免了自己和薄紫单独见面,他才勉强控制,摆出了一副和颜悦色的面孔。
可是心里真想拿刀捅死他!决斗也成!反正想揍他!
想把他那张高傲的脸,按到土里去!
端威正在心里想得痛快,吴楚带着白明起又过来给他敬酒。
他站起来谢了酒,眼角瞥见薄紫也站了起来,登时一股怒气直冲头顶,气得两眼通红。
敬酒时站起,这叫“避席”,即避不受礼之意,表示尊敬。
自己这个正统的上司敬酒,他都不说站一站,给白明起避什么席?
端威恨得咬牙切齿,念头一转,冷冷道:“白千总既然来了,不说给薄大人敬杯酒?”
此话一出,席间几个人都有些尴尬。
统领和镜湖山白千总的关系,大家多少都有耳闻。端校尉愿意提拔,白千总又愿意成人之美,本是一桩佳话。
他们之前有过主仆之义,统领大人若不忘旧恩,可以和白千总以平辈之礼相待。
可是现在,端校尉硬按着白明起给薄统领敬酒,那就让人难堪了。
几个人的目光一时都聚到了白明起身上。
吴楚忙使了个眼色,示意白明起低头。
旁边侍者递过酒杯来。
白明起瞥了薄紫一眼,薄紫也看了过来,两人对视了一小会儿。
那双黑眼睛沉静又冰冷。盯着自己的时候,总是看得很专注。
白明起就对他笑一笑,然后理了袖口说:“薄大人不沾酒,我来为大人布菜吧。”
敬酒不过是礼节,布菜则是侍奉了。白明起把姿态摆得这么低,端威一时倒不好说什么,冷冷的哼了一声。
白明起就走到薄紫席前,他先在桌子底下握了握薄紫的手,然后要人拿干净碟盘来。
薄紫面前一桌子菜,几乎都没怎么动过。唯有一盘松鼠鱼,上面点缀的红果子被他戳得稀烂。
白明起就低声说:“这种酒宴,菜色难免重油重味。你多少也吃点,晚上回去再好好吃。”
薄紫“嗯”了一声。
白明起就挑了几样,给他夹到碟子里,问:“我上次送过去的羊羔子,你吃没吃?那个不膻。”
薄紫说:“吃了。”
白明起很高兴,说:“吃了就好。下次我遇到了,再买一只。”
想了想又说:“我过两天要出城,去一趟韩家堡。待一个晚上就回来。你要是有事情,就找秦夺。”
薄紫闷闷的说:“是。”
他一动,白明起就看见了他侧脸的划伤,微微一惊问:“怎么搞的?”
薄紫说:“划的。”
大庭广众,白明起不好去摸薄紫的脸,就贴近看了看,低声道:“还好不深,刚才我都没看见。回去要涂点药。”
薄紫垂着眼睛,没有回答。
白明起拍了拍他的手,说:“我得回去啦。总坐这里也不好。等我忙完这一阵子,就来看你。”
薄紫在桌子底下,紧紧攥着白明起的手指,好半天才慢慢松开,说:“是。”
白明起就又拍拍他,回了座位。
一时又有将领来敬酒。这是北军内部的宴席,吴楚和白明起不过是来打个转。他们稍微应酬了一会儿便告辞退席。临走的时候,白明起回头,见薄紫把刚才给他夹的菜吃掉了。
白明起和吴楚出了校尉府,便各自分道而行。时近年关,城里开了宵禁,街上人来人往,很是热闹。路上拥挤,白明起便请马夫走清和坊的侧路,从校尉府后门绕行。
远处灯火星星,小巷子里却安静。积雪扫到了路边,露出铺得整整齐齐的卵石路面。这种石子路凹凸不平,极容易伤马腿,因此少有人跑马。马夫怕也放缓了缰绳,让马慢慢的走。
突然一阵惶急的马蹄声打破了寂静。有人策马疾行,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
马夫连忙让路,却已经闪躲不及,只听得一声尖利的马嘶,对面疾驰而来的马猛地一矮摔倒在地,将马背上的人翻了下来。
白明起忙下了马车,去看人伤势。
那人摔得很是狼狈,倒在地上半天起不来。白明起过去,看清了对方面容不由一愣,问:“林建?这么着急跑什么?”
林建见是白明起,忙抓住他问:“你刚从府衙来?端校尉在不在?”
白明起道:“在校尉府宴请各位将领。你怎么没过去?”
林建摆摆手,转身去拉马。那马在地上咴咴哀嘶,半天爬不起来。林建只好又回头对白明起道:“把你的马借我用用,我有急事找端校尉。”
白明起皱眉道:“再急的事也得等明天。现在合府欢宴,他哪有功夫见你?”
林建一边忙着卸白明起马车上的马,一边道:“明路被抓进了隶察监刑狱,等到明天小命要玩完!我现在就得见端校尉。”
隶察监是琉璃朝的监察机构。主掌官员绩效考核和升迁任免,也兼着奉旨巡察缉捕,问罪押解钦犯的差事,因此内设刑狱,可以抓捕钦犯。不像府衙大牢讲求一个明正典刑,隶察监刑狱多是暗里审问,刑罚也不遵照朝廷典制。普通人进了隶察监刑狱,未问罪名,就要先挨上一顿毒打,称为“杀威”。如今朝廷虽然对隶察监有诸多管制,在外围城这种边陲城镇,司隶还是拥有很大权力。
白明起一听明路进了隶察监刑狱就是一惊,问:“怎么回事?”
林建道:“谁知道怎么回事!早晨来人把明路叫走,说顾大人要问话,我等到晚上也不见他回来,就派人去打听,听说根本就没去顾府,半路上就折进了隶察监刑狱!我赶紧去司隶府请见顾大人,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里面戒备森严,门房连个话都不给通。我家里和端校尉有几分关系,现在只好请端校尉去问问。”
白明起忙拦下了林建,道:“你自己都搞不清楚怎么回事,怎么好去求别人!先把事情弄明白再说。”
说完硬将林建拉进马车,吩咐回镜湖山。
两人在马车里面面相觑,林建先镇定下来,撩帘子看了看夜色,道:“是我乱了方寸。明路的娘是我乳母,我俩打小一块长大,比兄弟还亲。一听说他出事,我就慌得不行。”
白明起想了想,道:“明路惹上顾大人,怕是和那位姑娘有关。这几日他们可有来往?”
林建道:“你说云娘?她不过是个厨房的管事,又不牵扯内宅阴私,能犯上什么事,至于进刑狱?”
一提到厨房,白明起登时想起那天吃羊肉的事来,便道:“你记不记得,那姑娘曾给了明路一块顾府令牌,叫明路转手给了唐横?”
林建也想了起来,一拍大腿道:“对!去问问唐横!”
白明起忙令马夫拐出了小道,两人直奔北军大营。
他们策马奔驰,青蓬车盖上垂下的铜铃在风中互相敲击,叮叮当当响个不停。
刚进军营,马车还没停稳,林建就一跃而起,却被白明起拉住:“你我不知内情,不要肆意张扬!叫人悄悄问一句,给唐横留点余地。”
说完又嘱咐车夫:“请去找一下唐佰长,就说明路去了隶察监,一直没回来,问唐佰长知不知道怎么回事。”
马夫答应了一声,扔了马鞭进去找人。
林建被白明起重新按回马车里,他长长的吸了口气,低声道:“多谢。还是你想得周到。”
白明起“嗯”了一声,没有说话。
车外一片白茫茫的积雪,反射着漫天的星光。
夜色已深。
唐横正捧着药碗,坐唐少仪床边,一口一口吹着汤药:“父亲,大夫说喝了药蒙着被再睡一觉,发了汗明天就好了。”
唐少仪瞥了唐横一眼,冷冷道:“还发什么汗?人老了不中用,早该给少年英雄让位置啦。”
唐横脖子一缩,小小声说:“父亲!我还有伤呢。胸口疼。”
唐少仪狠狠瞪了唐横一眼,恨不得一巴掌把这个不孝子拍飞。他内忧外患,大病一场,心里已经将唐横臭骂了一万遍,偏偏一见到儿子失血苍白的脸色,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唐横也看准了他舍不得,稍微给点脸色,就拿自己的伤口大作文章,又是叫疼又是装可怜,把唐少仪气得七荤八素。
他接过唐横的药碗,一口气把药喝干,长叹一声道:“做事顾头不顾腚。你什么时候才能懂点事,啊?”
唐横嘻嘻一笑,道:“我福大命大,有统领护着。”
唐少仪一阵气血攻心,怒道:“你把统领牵连了,还好意思说!现在你叫我怎么给你收场,啊?”
父子两个正吵嘴,突然有人来报说找唐佰长。
唐横就把被子给父亲拢了拢,自己转到外屋见客。
来人正是镜湖山的车夫,见到唐横先施了个礼,便将白明起的话转告:“林千总手下的明路今儿个被带到了隶察监刑狱,也没个原因。林千总已经四处都打听过了,特来问问唐佰长知不知道。”
唐横心里“咯噔”一下,宛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浑身都冷了。
他是拿明路的令牌混进顾府的。
他行刺不成,顾谦自然要满万围城的找他。人找不到,找他入府的令牌,却是轻而易举。
那令牌,是云娘给明路的。
他怎么没想到!
那个令牌!那个令牌一拿出来,就是坑了明路!
当时只觉得窃喜,觉得自己比父亲高明,为什么没想到明路!
强烈的恐惧捏紧了唐横的心。他晃了晃,扶住身旁的桌子,茫然道:“隶察监刑狱?”
马夫答:“是。林千总和白千总正在外头等着,叫小的来问一嘴。”
一滴冷汗滑下唐横的脊背。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隶察监刑狱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他的朋友,他的战友,他的下属——有多少久重武者,被顾谦的斥候抓了进去,在里面被严刑拷打,刑讯逼供,再也没能出来?
明路进了隶察监刑狱!
唐横猛地哆嗦了一下,定定神说:“我——”
“什么隶察监刑狱?”
唐少仪突然从内室绕了出来。他在匆忙间只披了一件长袍,带着大病后的虚弱,声音很低。
马夫就将话又重新问了一遍。
“噢。”唐少仪若无其事的问儿子:“这事你知道吗?”
“我……”
不等唐横答话,唐少仪就对马夫道:“这几天我病得厉害,唐横一直床前侍疾,连明路出了事都不知道,真是过意不去。请回去转告林白二位,等我好些,一定登门拜访。要是有用得着人手的地方,千万不要客气。”
马夫连忙称是告辞。唐少仪便亲自相送,又表达了无数个歉意。
“父亲!”
唐少仪送客回来刚进屋,唐横就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少年带着强烈的惊惶和无助,抓着父亲颤抖了半天,道:“是我!是我害了明路!我……”
他扑到小窗前,扒着帘子看窗外的那辆青蓬马车。车蓬上挂着的油灯在风里忽明忽暗,他看见马夫已经走到车前,正和里面人说话。
豆大的汗珠不停的从唐横额上冒出来。他浑身颤抖,满怀着恐惧和绝望,盯着窗外那辆马车,好像盯着世间最不可饶恕的罪。
“我……我……”
唐横突然狠狠一抹眼睛,拔腿就往外走。
“站住。”
唐少仪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
“你去吧。告诉所有人是你干的。你是久重武者,你的家族效忠久重,你的下属有一多半效忠于你,也是久重的人。”
“你去刺杀顾谦,是为了不让庆王世子被人发现。世子在万围城,是因为久重的盟主是守备吴大人。那天晚上你幸运逃脱,接应你的人是军营的统领薄大人。”
唐横僵在了门口。
“去啊。你去说啊。去找顾谦自首,换明路回来。”
绝望伴随着恐惧,笼罩了唐横。他慢慢转过身,呆呆的看着唐少仪,哑声叫:“父亲……”
唐少仪强硬又无情,冷冷的说:“你不只是孤身一人!你身后,还有信任和追随你的武士!你要松了口,就是把他们暴露出来!”
父亲的眼神那么坚定,没有一丝软弱和动摇。
唐横愣了半晌,突然一抽鼻子说:“我,我去找统领。统领肯定有办法。”
唐少仪狠狠扇了唐横一个耳光:“事到如今,你还想把统领都牵扯进来替你顶罪!”
唐横被打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坐在地上,茫然了一小会儿,突然抱着父亲的腿,哭了起来。
他的哭声很难听,嘶哑干裂,好像受伤的野兽嚎叫。
唐少仪仿佛不堪重负似的,缓缓低下了头。他的手按在唐横不断抽动的肩膀上,感觉到儿子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衣襟。
“唐横。你要学会承担。”
“不管多重,你都得承担。”
“这是你做错事的代价。”
父亲的声音非常沉重。唐横忍不住,把脸埋进了父亲的衣服里,不停的抽气。他的心很疼,疼得不能思考,疼得难以呼吸。他身上那么沉重,又那么无力,他在绝望和悔恨中瑟瑟发抖,没有人能救他。
窗外传来一声马嘶,接着是车轮碾过积雪的咯吱咯吱声。
林建和白明起离开了。
马夫在空中甩了个鞭花,噼啪一声,砸进夜色里。
这声音好像也砸进了唐少仪的心中。他猛地一哆嗦,脸上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
年夜里守岁的灯火彻夜不熄,子时将近,长街上远远的传来小孩子的嬉闹和鞭炮的噼啪声。马车缓缓走在青石板路上,清冷的雪光照进来,车里光影变幻。
白明起和林建面面相对,一时都没有说话。
林建撩开车帘子看了看,低声说:“我还是去找端校尉吧,顾谦再怎么说,端校尉的面子还是要给几分。”
白明起摇摇头。他听马夫转述了唐少仪父子的情状,已经隐约猜到此事一定和唐横有关,他不好说破,只是道:“不知道明路惹上什么事,端校尉怎么开口?我们先回镜湖山。”
林建心急如焚,无计可施,只好和白明起一起回镜湖山。他在车里却坐不住,不停的抖腿咂嘴。
白明起烦了,说:“嘘!安静一会。”
林建看了白明起一眼,只好把头探出车外,看沿途的风景。
马车转进幽静的小路,车里暗了下来。
哒哒的马蹄声敲在静夜里。
白明起慢慢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指尖。
昏暗中,渐渐有细小的语声浮现。这纷乱的声音一点一点清晰,那是无数人的话语,缓慢将白明起包围。所有人——他见过的所有人,他们交谈,争吵,对抗又和解。他们看向彼此的眼神,他们手指的动作,衣服的褶皱,腰间的配饰,都一一从白明起面前掠过。他快速检阅着那些微不足道的细节,从中拣选所有隐约的联系,他想起了吴楚谈起城外军营时隐隐得意的微抬起唇角;想起唐横知道镜湖山是吴楚的私军后惊讶又狐疑的四处打量;想起府衙里顾谦垂着眼喝茶的样子,只要有军营将领在,他就一定会拢着茶盏,那是戒备又保护着什么的姿势。
那块顾府令牌在他眼前猛地一闪。
白明起在那些虚幻的人中间,向前迈了一小步。
所有人都跟随他的步伐动起来。他们的反应,他们做何选择,他们的反击与合作。这影响又带动了更多的人动起来,一直波荡到未来的一片混沌中。
白明起退了回来。他想了想,换个方向,又迈了一步。
每个人都依照他们的性格,顾忌,他们的身份和隐秘的欲`望行动起来。白明起准确的预知了他们的反应,在一次又一次的推演中确定了自己的行动方向。他谨慎的把事态向前推进了三步,又为各种意外预留出足够的余地。根据每个人可能的反应,他井井有条,有条不紊的编织着自己的计划,在虚空中排列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他在人性的缺陷和欲`望中游刃有余的穿行,遇到坚固的壁垒,就在旁边埋下让人无法抗拒的诱饵。
他在狭小昏暗的马车里,在哒哒的马蹄声中,无边无际的铺展开他的行动纲领。
不带任何感情地,精密而全面地。
然后他把手掌猛地一收。
马车“吱嘎”一声停在了镜湖山兵营前。
拉车的大黑马打了个响鼻,喷出团团白气。
林建先跳下车,撩起了车帘子。他见白明起在昏暗中刚刚起身,就扶了他一把,带了点歉意说:“对不起,你累了吧。大半夜的还陪我跑了一趟。赶紧回去歇息吧。我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上顾谦的人帮忙说话。”
白明起就势在林建手背上拍了拍,语气很温和:“不要着急,这件事我来办。”
他下了马车,率先向军营走去。一边走,一边头也不回的对上前迎接的差役道:“去请秦李二位大人到书房,让传令官击鼓宣召。”
林建怔了怔,连忙跟上白明起,想问他的打算。然而白明起步速很快,一进军营,就被几个听令的差役围了起来。只听得几步之内,他的命令已经一条一条吩咐了下去,命众武士在大营外静候,又安排司库分发武器,准备粮草药材,随军医官准备诊治伤者。等他们进了书房,宣召的鼓声已经响彻镜湖山兵营。
林建很是不安,道:“白大人……”
白明起抬起手,打断他的话:“林大人,你手下没人,才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有。”
他话音刚落,书房棉帘子一掀,秦夺和李鹿走了进来。他俩正围着火盆子喝酒,带进满屋子酒气。
白明起便请几个人落座,将事情讲了一遍,又把城里的地图打开,给他们指点司隶监刑狱的位置:“司隶监刑狱防备森严,多带几个人。四位守门人都是高阶武士。秦夺你来解决这几个人,李鹿进去救人。”
李鹿疑惑道:“我可以单和秦夺去,偷偷把人带回来也就是了。”
白明起道:“不,就是要光明正大的去。要闹得天下皆知,叫顾谦摸不着头脑,不敢动我才是。”
转头又对林建说:“明路接回来之后,就先留我这里。别的地方护不住他。”
林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得答:“是。”
他又是不安,又是惶恐,眼见白明起简单几句话,就布置了个疯狂的计划,而在场的人居然言听计从,没人提出异议,一时只怀疑自己是不是生了幻觉。
等白明起安排完,几个人起身准备出门,林建终于忍不住,提醒道:“白大人,这可是私调军队啊!砍脑袋的大忌!”
白明起漫不经心的摇摇头,拉开书房的大门:“这怎么算私调军队?”
林建抬头望出去,不由悚然一惊。
门外,十余只灯笼渐次升起,错落排布挂在屋顶,将大营前的空地照得亮如白昼。一片绝对的寂静中,面容冷硬如冰的镜湖山武士们玄衣铁甲,已经列队等候。几百人的队伍,却静悄悄没有一点声息。他们都是强悍而魁伟的武士,在黑夜中沉默地围聚在书房前,带来大军压境般的恐怖威胁。
无形的威压像山一样推到面前。林建下意识地退了一步,屏住了呼吸。
他明白了——这确实不是私调军队。这些人不在军籍,只是奴隶。主将调用军奴做点私事,是军队里上下通用的规矩。可是这哪里是奴隶?他们比军人还悍不畏死,比将军还要勇猛刚毅。他们站在这里,如同欲喷的火山凝在爆发的前一刻:滚滚铁流蓄满了力量,却在狂潮席卷万物之前,冷静的克制着。
这是一种高贵而坚忍的克制。安静中潜藏着血腥和死亡,让人不得不敬畏。
林建不由自主的倒抽了口气。
这克制太可怕。
林家世代从军,他比任何人都明白,一支克制的军队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决断,意味着令行禁止,意味着胜时不会骄狂,败时不会颓溃。
意味着对主将军令的绝对实现。
蓄势时能静默,追击时能收势,对战时能投身。
五百人并不算多。可如果,五百人每个人都是这样的血性,强悍,克制,那就完全不一样!
何况他们还这样可怕的,孤注一掷的效忠白明起!
林建慢慢的看向白明起。
他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了解过这个人。
他心中有刺,平日里在城墙上不愿意和镜湖山的兵士多来往,对白明起也不太关注。在他印象里,白明起温和,直率,心胸宽广又担得起责任,是个非常可靠的人。他武功不是很高,对下又从不摆架子,在一群锋芒毕露,咄咄逼人的军营将领中,多少显得有点弱势。即使是曾经亲眼目睹镜湖山兵士宣誓效忠,林建也从来没觉得白明起有过什么强硬的手腕。
可今天不一样!
他第一次见到一个人,可以有这样凛冽的决断,不容置疑的威严,和从容又浑厚的掌控力。
那是丝绒包裹的钢铁,温暖,又坚定;又像幽深的广阔海洋,平静,而强大。
林建想起了很久以前,他曾经带领这支疲惫,又散漫的队伍深入草原腹地。那些白羊一样在黑夜里匍匐的大帐篷,面临死地,却不自知。
转眼之间,就被白明起一力承担,冷酷打造,淬炼成坚不可摧的钢铁城墙!
林建低下头。
他想他是感激的。
只是这感激,无从传递。
他就只有在一旁看着,目送这些镜湖山的兵士一队一队领命而去。
等众人皆散,白明起转身回房,边对林建道:“消息还要等一会儿才传回来,去侧屋歇歇吧。”
林建站在原地没有动。他双唇颤抖,心中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口,最后只道:“白大人,多谢。”
白明起摇摇头:“不用谢我。这么大的事情,我肯定是前后都想好了才插手的,不全是为了你。”
他们回书房等待,不一会儿,就有人陆续跑回来传递消息。白明起胳膊肘支在桌边,杵着下巴,半心半意的听,倒是林建坐不住了,道:“擅闯刑狱是大罪,明路虽然救回来,顾谦却饶不了你。以后怎么办?”
白明起说:“我是吴楚的人,让顾谦找吴大人打官司去吧。”
林建明白过来,怒道:“你这是挑事!你就想要乱局是不是?没了明路,你也会找别的事!”
白明起懒洋洋的说:“刚才不是告诉你了吗,不用谢。”
林建束手无策,满地乱转,叹道:“你到底想要干啥啊!”
白明起说:“第一,我要镜湖。第二,我要报仇。”
林建心中噔地一跳,立刻问:“报什么仇?”
白明起似笑非笑,眯着眼睛说:“不告诉你。”
他们又等了两个时辰,天渐渐亮了。
黑衣的武士疾步进入书房,单膝点地,带来了最新的消息:“李大人已经把人带回来了。除了明路,还带回来一位叫云娘的姑娘,两人身有刑伤,医官已经过去诊治。”
林建长舒了口气,放松下来。
过了一会儿,陆续有人回来复命。白明起便敞开了书房的门,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一一设防布置,又派人到军营去给唐横传消息。
他安排医官诊治伤者,令厨房送上伙食,又安抚夜归的武士安歇。
林建在书房里坐着,默默看白明起的背影。
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有一种温暖厚重的,非常安全的感觉。
让人软弱,让人畏惧,让人信赖敬慕。
鼓励他,包容他,抚慰他,还帮他。
给了很多,让他还不起。
突然的,一阵灼热的激流涌上林建心头。那是一种愤慨,一种强烈到近似憎恶的感情,一种没有目标的痛恨。
他已经欠了这个人!还要再欠!还要没完没了的欠下去!
光是这么看着,就让人难以忍受!
林建狠狠捏紧了拳头。
他强烈的恨,恨到双眼通红,浑身颤抖。此时此刻,他自己也不明白,到底是恨白明起,还是在仇恨自己。
他咬牙切齿的忍着。
白明起对此一无所知。他全都料理妥当,回到书房,拍拍林建的肩道:“去看看明路?”
林建猛地挥开他的手,凶狠的瞪着他。
白明起很是奇怪,走近问:“怎么了?”
林建忍无可忍,突然狠推了白明起一把。他喘着粗气,咬牙切齿的说:“你要乱局,为什么把我和明路牵扯进来!”
白明起被林建推倒在地,整个人都懵了,说:“啥?”
他那无辜又莫名的表情,彻底激怒了林建,林建只觉得脑袋里那根弦嘣地就断了,热血上头,扑过去又狠踹了白明起一脚。
白明起大怒,抓住林建的手腕猛地一扯。
林建吃不住,整个人被拽倒,重重撞在地上。白明起早有准备,屈起膝盖照着胸口就是一顶,疼得他五脏六腑都移了位。
他一手撑了地,一手却不放松,抓着白明起的衣领往下狠拽,只听得砰地一声,白明起脑袋碰到地上,撞了个七荤八素。
这一下彻底把白明起惹恼了,他一言不发,抬脚踢向林建胸膛。林建忙回身格挡,挥拳砸向他的大腿。
一时间两个人滚成一团,打得难解难分。书房里桌椅茶几都被撞飞,上面的东西乒乒乓乓摔了一地。
这声音实在太大,门外开始有人探头探脑的往里瞅。大概见闹得太不像话,便有人在外面问:“白大人?没事吧?”
白明起仗着身高优势,刚把林建按到身下,他扭着林建胳膊,气喘吁吁喊:“没事!”
边说,边把膝盖紧紧顶在林建后背上,抓着头发把他脑袋往地上按:“你疯完没有疯完没有!”
林建被钳制得动弹不得,满腔的激愤也褪了下去,才觉出自己的行为有多幼稚。他挣了挣,没有挣动,就苦笑道:“疯完了。”
白明起就摇摇晃晃的放开了手。他本来想站起来,不料却脱了力,只好先坐一边喘气。
林建也慢慢爬了起来,揉着肚子说:“看不出来,你力气挺大。”
白明起就对他挥了挥拳头:“你要再犯疯病,我有的是药治你。”
林建蔫头巴脑的说:“不疯了。”
他半低着头,无意识的用手指在地上乱划,一边说:“你不是要报仇吗?我让你报。”
“镜湖山给你。”
白明起没精打采,捧着脑袋说:“你说给就给?镜湖山是你家的?这事得上下打点,封紧了口子才能动。”
林建道:“你不就想要盐吗!那山上就有盐作坊。之前守山的千总小打小闹的也做点私盐生意,东窗事发了才换上我。我不乐意掺和这个,在营里很是整治了一番。现在驻扎镜湖山的有二百多人,都归我调动。我给你撕个口子,保准没人知道。”
白明起摇摇头:“我要干就干票大的,你兜不住。”
林建道:“上下打点也得要钱啊!军营里开销这么大,你哪来那么多钱?不如听我的,先赚小利,把口子撕开,你要有这个本事,就往大里整,到时候覆水难收,逼吴楚顾谦主动替你遮掩!”
白明起心中微微一动。他一直没往这方面想,是因为来日事发,守山的将领要担重责。擅动国纲是大罪,他原本也不过计划多多牵连,让各级官员一起帮他瞒死。可如今林建愿意松口,他完全可以把盐场先开起来!
白明起转瞬就过了好几个念头,也不客气,直接道:“将来若是出了纰漏,第一个顶罪的就是你。此事可行,但具体怎么弄得让我再想想。”
林建精疲力竭,揉着脸说:“不用考虑我。你先想眼前吧,明路倒是出来了,你怎么办?”
白明起拍了拍林建大腿道:“我这不是要走嘛!去韩家堡办点事,顺便躲一下风头。你去看明路吧,我收拾收拾就走。”
林建爬起身,顺路把白明起也拉起来,把着他肩膀认真的说:“这事说定了,我回去就换防调兵。你回来了找我。”
白明起没说话,只是反手拍了拍林建的手背。
这件事情一夜之间传遍了万围城。
等司隶监刑官把消息报到顾谦那里去的时候,白明起已经出城,策马奔驰在去韩家堡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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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唐三对于时间、位置、距离的把握非常精确。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有着一身唐门绝学,也有着三阶的玄天功修为。可是,狼妖天赋异禀,身体强大,正面对敌的话,自己未必是对手。尤其是他年纪小,气血不足,肯定无法久战。如果不是那变身人类强杀了一头狼妖,面对两头三阶狼妖他都未必会出手,自己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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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旦他出手,就必然要命中才行。
狼妖此时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所以,直到唐三的手掌已经拍击到了他的眼睛侧面时,他才惊觉。猛的一扭头,狼口直奔唐三咬来。
唐三的另一只手却在这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借助自己身形瘦小的方便,一拉狼毛,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几乎是贴着三阶狼妖胸口的位置一个翻转就到了狼妖的另一侧。
右手食指、中指并成剑指,玄玉手催动,令两根手指闪烁着洁白的玉色,闪电般刺向正回过头来的狼妖眼睛。818小说
“噗!”纤细的手指几乎是瞬间传入温热之中,论身体强度,唐三肯定是远不如这三阶狼妖的,但被他命中要害,同级能量的情况下,就再也没有侥幸可言了。
玄天功在玄玉手的注入下,几乎是旋转着掼入那狼妖大脑之中。以至于狼妖的另一只眼睛也在瞬间爆开,大脑已经被绞成了一团浆糊。咆哮声就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一般嘎然而止,强壮的身躯也随之向地面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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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脚尖在他身上一蹬,一个翻身就落在了较远的地方。
这一击能有如此战果,还是前世丰富的战斗经验帮了他。孩童瘦小的身躯和黑夜是最好的掩护,再加上那三阶狼妖正处于暴怒之中,感知减弱。
正面对抗,唐三的玄玉手都未必能破开狼妖的厚皮。可是,眼睛却是最脆弱的地方,被刺破眼睛,注入玄天功能量,那就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双脚落地,另外一边的三阶狼妖也已经没了动静。唐三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急于去查看那人类,而是迅速趴在地上,将耳朵紧贴在地面,倾听周围的动静,看看还有没有追兵追来。
以他现在的实力,正面对抗三阶狼妖都很难,技巧再好,幼小的身体也太孱弱了。一旦被狼妖命中一下,很可能就致命了。刚刚那看似简单的攻击,他其实已是全力以赴,将自身的精神意志提升到了最高程度。
周围并没有其他动静出现,显然,追杀那能够变身人类的,只有两名三阶狼妖而已。这也让唐三松了口气,不然的话,他就只能是选择逃离了。
他这才走向那名人类,同时也保持着警惕。
当他来到那人近前的时候,顿时发现,那人身上之前生长出的毛发已经消失了。令唐三的心跳不禁增加了几分。
以他幼年的处境,和那变身人类又非亲非故,之前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不出手,等狼妖离开。可他还是选择了出手。一个是因为这被追杀的是人类。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刚刚的变身。
在唐三原本的斗罗大陆世界之中,就有一种拥有兽武魂的魂师,能够具备类似的能力。还可以通过修炼兽武魂而不断成长,变得强大。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也有类似的能力,对于他来说,要是能够学到,对自身实力提升自然是大有好处的,也更容易融入到这个世界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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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57 章 第五章(15)免费阅读.https://www.33yqxs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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