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才的眼神如鹰隼犀利,窝阔台却泰然自若,他并不打算居高临下地说话,便从宝座上起身,扬手屏退左右,待帐中仅剩他们三人,才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莞尔一笑:“大公子竟还记得我?”
数年过去,纵使衣着甚异,样貌也有些变化,但那双金眸却是刻在辨才脑子里的,他冷笑,直视眼前人:“三皇子尊容,在下不敢忘。”
楚材立即嗅到了硝烟味儿,下意识伸手想要拦辨才,却被后者一把摁下。
窝阔台仍旧和颜悦色:“公子不必如此,我没有恶意,额齐格与木华黎国王都认为您是栋梁之才,故而让我与吾图撒合里来见您,就是为了让您留下的。”
“所以便给我下迷药,强行将我掳来?”辨才剑眉微挑,继续冷嘲热讽,“呵,此举倒颇有贵国特色。”
他被“请”来的方式,窝阔台和楚材早已知晓,因而他态度恶劣也情有可原。
“大哥,木华黎国王也是爱才心切。”
这时,楚材开口了,兴许在劝留辨才一事上,他比蒙古皇子窝阔台更合适:“大汗早年艰难创业时,国王曾与之共患难,久而久之,性情上便有了共同点,爱才就是其中之一。”
“大汗有远见卓识,是知人善任的明君,他麾下亦有诸多贤臣良将,若大哥愿意留在他身边辅佐,必能大展经纶。”
面对阔别重逢、又极受自己宠爱的幼弟,辨才只是沉默不语,并未冷言回怼。诚然,这些话他本来也当作耳旁风。
见其丝毫不为所动,楚材索性打起感情牌:“大哥,大汗与三殿下都向我承诺过了,只要你留下,他们就会向金国索要二哥二嫂和孩子们,这样咱们一家就能团聚了。”
闻之,辨才看向窝阔台,脸色不改:“三皇子殿下,这索要可确保百分百成功?”
窝阔台看得出他依旧无动于衷,却还是如实相告:“听闻公子在金国安分守己,亦不曾卷进朝堂纷争,这样的话,要您的家属轻而易举。”
果然,辨才颇为不屑,接连反问:“殿下此言,是把在下的家属当玩意儿看吗?何曾想过他们是否愿意?那国王遣人给我下药时,又可曾考虑过我的感受?”
他微微昂首,坚定不移:“我耶律辨才绝不会为此小恩小惠而背叛大金,且去告诉令尊,让他死了这条心吧!”
以前,窝阔台见楚材想家,曾提议接他的家人北上,却被楚材拒绝了。因为他明白,对金国忠心耿耿的兄长们定不会同意此事,且双方若有书信往来,万一被有心人利用,安上个通敌的罪名,于兄弟三人皆无益处。
如今,窝阔台也算见识到这位「大伯舅子」的忠心了,但他可不会善罢甘休,便按照之前约定的流程,向楚材使了个眼色。
“大哥,你还记得大嫂是怎么走的吗?那样的朝廷,值得你效忠吗?”
此言犹如击穿铁甲的重箭,辨才的呼吸倏地快了半拍,眉头也骤然一颤。
楚材继续细数往事:“还有阿娘去世后,不让我守孝,不让我穿丧服……”他声音有些发抖,“……这是人能干出的事儿吗?”
恶劣的记忆又迫使他回想起曾经填膺的怨恨,不禁悲从中来:“父不正,子奔他乡;君不正,臣投他国。大哥……又何必执迷不悟呢?”
窝阔台背对着站在一旁,这些事楚材都告诉过他,连他都不能接受在母亲去世时被迫穿大红色,更何况是这些重视孝道的中原人。
辨才看着弟弟,冷峻的面孔忽而浮现出从容的笑,一反刚才的正颜厉色:“若海陵无道,我便去辽阳投奔世宗,而非西入辽夏、南走宋国。固然君不正,但若大金尚有贤君,我又为何要投他国呢?”
言之甚有理,楚材便问:“当今金主,可是贤君?”
从嘉即位至今,一直受制于权臣,若说心里话,辨才当然不觉得好,且他认为的贤君另有其人:“这都是后人操心的,我等只需尽力辅佐便可。”
除了对皇帝的尊重,辨才的回答亦是在打哈哈,即便蒙古也能打听到金国的情报,但这种涉及朝中诸事的问题,最好还是规避。
楚材又问:“也就是说,无论怎样,你都会一路走到底?”
辨才斩钉截铁:“自古以来,华夏大地屡有分合,从残唐五代至今,仍为群雄逐鹿之势,久不见天下一统。国虽异,志却同,你我的选择皆无对错或高低之分,既不知未来,那便安心各事其主,鹿死谁手,日后自有分晓。”
一番话铿锵有力,不仅令楚材哑口无言,也让旁听的窝阔台顿生敬意。他暗道,木华黎的眼光果然毒辣,此文武双全之人可堪大用,只可惜他的心不在这儿,与其强留,倒不如放归。
亦或者,先给他画个放归的饼。
窝阔台回身,见楚材恰巧看向自己,便上前拍拍他的肩,转而向辨才道:“公子是个人才,但也要到您乐意施展才华的地方去,方不算暴殄天物。”
他又瞥了楚材一眼,盈然赞叹:“有贤如你们兄弟,是蒙古与金国之幸。”
辨才陡然一惊,原以为这群人会扣留自己的:“您的意思是……?”
“强扭的瓜不甜。”窝阔台答道,“我会禀明额齐格,然后遣人送您回金国,只不过今日雪大,公子恐怕得待几天再走。”
如此通情达理,辨才始料未及,突然就对这位蒙古皇子有了些改观。但同时他也觉得蹊跷,心想若不能及时赶回中原,恐对家人不利,他必须争分夺秒,片刻也耽误不得。
不久后,楚材帐中。
“别动!”
楚材正拿着刮刀坐在辨才旁边,小心翼翼地给他剃胡子,由于辨才一路上都没空打理形象,到地儿时早就胡子拉碴了,原本他想自己剃,楚材却非要帮忙,他便只好顺着弟弟。
“我见你们之前,他们就给我收拾过一通了,就是没刮胡子。”辨才歪着脑袋,“其实我觉得挺好看的,留着吧?”
楚材调侃他:“不早说,这都剃一半儿了,要不你留半个算了。”
辨才瞅了瞅楚材干净的下巴,好奇道:“说到这个,他们怎么都叫你吾图撒合里?你何时留过胡子吗?”
“假的。”楚材答道,“是我在报恩寺时,剪了我的头发做的,后来就没戴过了,我一直保存着呢,和阿娘剪给我的头发放在一起。”
“所以你是因为母亲走了才断发?”
“嗯,不过当时找了个别的理由。”
看着面前容色平和的楚材,辨才不禁想起那年他从刑部大牢里出来时的倔强模样,如今,弟弟脸上的秀气早已被英朗取代,给人的感觉也稳重许多,想必这两年,他一定经历过不少吧。
“没有为母亲尽孝这件事,你现在可放下了吗?”
楚材沉沉道:“兵荒马乱,礼崩乐坏也是没办法的事儿,就算当初东海郡侯准我在家披麻戴孝,待中都城一破,也迟早会为人俘虏。”
他冷笑一声,有对世事无常的嘲叹:“说起来,我真得谢谢东海郡侯,要不是他,我还不一定来这儿呢。”
时间会抚平一切,辨才心想,他能放下便好:“东海郡侯很久前就已复位卫王了,谥号为绍。”
两边消息不灵通,这也不算啥重要情报,楚材不知道也正常:“疏远即位曰绍,挺合适。”
他将辨才的胡子剃净后,问道:“大哥这两年过得还好吗?二哥二嫂呢?”
辨才自然只拣好的说:“我去东宫给太子当詹事了,镛儿拜了名士为师,善才那儿也挺好的,都还跟从前一样。”
楚材一点儿没起疑心:“东宫詹事好啊,从三品高位,还能侍奉储君。”又问,“镛儿的老师是谁?”
辨才答道:“就是和你年纪相仿的那位北魏皇族之后,七岁能诗的大才子。”
“元好问?!”楚材又惊又喜,“蒙古人都读过他的诗呢!”
辨才惋惜着:“是啊,诗词已成名了,人也出师了,却屡试不中。”他忽然凑近,“那次他在咱们府上,说他曾与你有一面之缘。”
楚材只听过元好问的贤名,却不曾见过:“是吗?何时?”
“他说,是有次在中都拜访广平郡王时,无意间撞见的,当时见你相貌不俗,便向左右问了姓名。”
听后,楚材冥思苦想,却啥印象没有:“记不得了,许是我不认识他,即便见过也忘了。”
话音刚落,意顺便带着许多下人端着琳琅满目的酒肉进来了,待他们放好东西离开后,两兄弟就一起来到了桌前坐下。
辨才率先打开一坛酒,给自己和楚材都满上:“铉哥儿和玉衡呢?要不叫他们过来一起吃?”
楚材拿起酒碗,声音骤然低了三分:“铉儿已经吃过饭了。”
“那就让玉衡来吧,也许久未见弟妹了。”
两人举碗相碰后,楚材当即一饮而尽,又立马给自己倒了新的,不觉让辨才感到怪异:“楚儿,你怎么了?”
楚材捧着酒碗仰头,喉结因吞咽的动作而滚动,直到他闷下这酒,啪地把器皿摁到桌上,才垂眸幽幽道:“玉衡……已随阿娘去了。”
辨才怔住,良久方问:“何时的事儿?”
“一年前。”楚材拿起筷子,挑开了话题,“先吃饭吧,吃完了去看看你的侄子们。”
辨才倏地抓住了重点:“侄子……们?”
酒过三巡,瓶瓶罐罐东倒西歪,桌上的菜色却没咋动,下人们又送了酒来,兄弟俩喝得不亦乐乎,觥筹交错间,已然酩酊若梦。
“葡萄酒熟愁肠乱,玛瑙杯寒醉眼明……”
醉醺醺的楚材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摇着精致的玛瑙酒碗,碗中美酒在烛火的辉映下熠熠生光,犹如宝石般。
“……遥想故园今好在,梨花深院鹧鸪声。”①
辨才闭着眼点头,慢条斯理地拍拍手:“好诗,好诗,贤弟文采斐然,不减当年……”
楚材摇摇头:“只即兴有了这几句,不像完整的诗……”他饮下碗中酒,眉间微蹙,“哥哥,我…我好想家里的梨花……”
他把酒碗扔到一边,猛地扑上前,抱住了辨才的腰,低声嘟囔:“我也好想你……”
这一扑可了不得,两人重心不稳,一骨碌便滚到了地上,楚材活像黏人的幼兽,只用劲儿在辨才的胸口处乱蹭,死皮赖脸的,都快把头上的皂巾蹭掉了。
“你他娘的是蜕皮的蛇吗?”辨才推了下弟弟的脑袋瓜子,另一只手却紧紧搂着他。
“哥哥,谢谢你理解我。”楚材沉吟,迷离着一双凤眸,“我也理解你,各事其主便各事其主吧……分隔两地亦是血亲,你们都过得好,真是我今年听到的……最高兴的事儿了……”
辨才仰躺在地上,百感交集地望着帐顶。
过得好吗?国君寡断、权臣当道,一家人谨小慎微、战战兢兢,却还是落了个有冤无处诉。
鹿死谁手,来日自见分晓。可来日是何时?此去一别,与幼弟再见又将是何昔?
常言家国,家国却常不得两全。
耳畔忽地没了动静,辨才低头一瞧,楚材已伏在他身上睡熟了,睡得极安稳,悄无声息。
他轻笑,伸手捏了捏楚材的鼻子,而后也闭上眼睛,享受着此刻的宁静。
天地万物终将碾作微尘,或成大事、或立功名,不过是后世一页史书、一纸笑谈。
纵那史官妙笔生花,冰冷文字亦道不尽人世悲欢。
这一瞬,是否青史留名根本无所谓,千般功过任由后人评说,然此刻万种温情,却只与他二人独享。
次日,雪停了,这雪在漠北不算太大,待到中午艳阳高照,又经下人一番清扫,很快便融了一半。
“铉儿真是聪慧,小小年纪竟能读《易经》了,我看比镛儿钧儿都强。”
楚材揣着手笼走在路上,听到辨才这么说,便也笑道:“铉哥儿最是敏慧老成,不仅通诗书,最近还经常跟着皇孙习练骑射,进步不是一般的大。”
辨才颔首:“未来可期啊,倒是铸儿,年纪尚小,还看不出啥。”
楚材话只说一半:“小崽子抓周时抓了《论语》,想必将来也是个有出息的。”
未几,两人回到帐里,脱了裘帽就一同坐下了。意顺为他们上了茶,辨才拿起抿了一口,突然问道:“楚儿,可有续娶的打算?”
“大哥有吗?”楚材反问,“你有,我就有。”
也就是没打算,辨才遂打趣道:“你还年轻,娶一房继室,再生他十个八个的。”
楚材挑眉:“生十个死六个吗?我可不愿承受丧子之痛,少生优生才最好。”
辨才失笑:“少生优生?好新颖的词儿,像几百年后的。”
他又操心起别的:“但就算不生,你也不能打光棍儿,不愿续娶,纳个小老婆也是不错的,毕竟年轻嘛。”
楚材摇摇头,心想他这老兄真是上年纪了:“我早已清心寡欲了,只顾功名,不顾其他。”
辨才噗嗤一笑:“好小子,去了趟报恩寺,真成和尚了。”
看着手中清茶,楚材逐渐紧张起来,心跳也开始加速——只因他猝然有了倾诉的冲动,若此别后再会无期,那他又为何要隐瞒呢?更别说,在那事儿上,中原人向来看得开。
“大哥,其实我……”楚材把茶杯搁到桌上,犹豫了一瞬,“我有情人,但我们关系保密,不能成亲。”
“哦?”辨才眼睛一亮,饶有兴趣,“为什么?她是别人的老婆吗?”
楚材无语,为啥大哥会先想到这种东西啊:“不是,他不是女的。”见辨才刹那间瞠目结舌,他又道,“而且……他是你认识的人。”
辨才忙伸手制止了楚材说话,他看起来若有所思,又好像有点儿懵,盯着某处缄默许久,才缓缓开口道:“我知道是谁。”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金色?”
楚材点点头,避开了兄长的目光。
“嗯,若论出身,还算门当户对。”辨才双手抱胸,逐条分析,“那小子,十分的姿色,九十分的算计,但应该没啥坏心眼儿。他私德如何?行事放荡吗?”
楚材忐忑搓手:“温柔大方,虽然情史丰富,但算不上放荡。”
辨才浅笑喝茶:“那就好。你很喜欢他吗?”
楚材耳根泛红:“也没那么喜欢,但我血气方刚,总要有美人相伴,等将来我腻了他,我就换人。”
腻了他?真的吗?辨才笑意不减:“那你……是上是下?”
“啊?”
“是上还是下?”
楚材想了想,给出了模棱两可的回答:“……时上时下?”
“噢,那还挺公平。”虽不知辨才理解成了啥意思,反正他很满意,同时也自嘲了一句,“咱俩也真是,都丧偶就算了,还都被男人喜欢。”
“啥?!”楚材大吃一惊。
辨才遂把守绪向他表白的事情告诉了楚材,正当后者啧啧称奇时,意顺从外面进来了,向二人传话道:“主子,三殿下来了,来找辨才先生。”
少时,窝阔台带着查干夫一进来,就看见兄弟俩一起向他请安。叫免后,他从查干夫手里拿过一个极精巧的蓝白色酒囊,恭敬地递给了辨才:“公子,这是额齐格送您的最上等的马奶酒,他说再过几日便会安排人手送您南归,明儿一早,他还想亲自见您一面。”
电光火石间,辨才察觉到了不妥,这群蒙古人果然没他想的那么简单,若明儿自己真去见了大汗,一日拖一日的,要再碰上下雪,恐怕他这辈子都得折这儿。
雪既停,他便不能再等了,但面上仍旧挂着笑意,不仅收下了铁木真的礼物,还颇礼貌地道了谢。
“不知殿下方便吗?”在自己离开前,有些事儿辨才必须搞清楚,“在下有些私话和您说。”
窝阔台会意,遂让查干夫出去了,楚材本也想离开,但被辨才一把拽住,就站在了原地。
辨才意味深长地勾起嘴角,张口就直捣黄龙:“三皇子殿下,曾经的白斡少侠,我是该叫您弟夫,还是弟媳呢?”
霎时,窝阔台瞳孔骤缩,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到辨才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但他素来收放自如,这点儿冲击还不至于乱了阵脚:“这要看令弟怎么认为,他要觉得我是弟媳,那我便是咯。”
他又向楚材玩笑:“对吧,夫君?”
楚材当即害羞起来,向辨才埋怨:“大哥!”
辨才却认为,窝阔台的回答出乎意料地合他胃口,就跟着打趣道:“楚哥儿,抱得漠北美人归,艳福不浅。”
妈的,沆瀣一气!
楚材甩手要走,窝阔台见状,连忙从背后抱住他,并凑在他耳边装可怜:“好容易能不避旁人地亲近一次,夫君这就不要我了吗?”
“你他妈少来这套!”楚材骂骂咧咧,竟敢在自己兄长面前作如此暧昧之态,死鞑子果然都不要脸。
看着他们,辨才暗叹一句年轻真好,遂拿着酒走到桌前,回头道:“来吧,总得让我喝一口你们的喜酒。”
三人遂入座,斟满上等奶酒,细品浅酌。
“见到您的那一刻,真是让我惊掉了下巴。”辨才问,“您当年是去干嘛的?”
窝阔台端着酒杯,未明说:“去历练,到金国长长见识。”
辨才笑道:“原来如此,您跟我弟弟还真是有缘。”
楚材一直在埋头喝酒,没说话。
“大公子,您还记得当年给我说过什么吗?”窝阔台发现楚材低着头,就伸手捏了下他的耳环,“现在我不会再离开他了。”
从前那番对话又在辨才的脑海中浮现,时过境迁,他却惊觉有些事丝毫未变:“殿下,终究……还是要您代我们陪着他了。”
叙旧归叙旧,窝阔台铭记他的目的:“公子也可以亲自留下,现在还来得及。”
“我绝不会留下。”辨才亦不忘初衷,他坚决地表态,却又在顷刻间化作绵柔,“所以我才会分外珍惜与楚儿相见的时刻。”
他知相见苦短,故而硬留楚材在这儿,跟弟弟共度的时光,哪怕只多一刹,也是好的。
“大哥,我也一样,毕竟咱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楚材抓住辨才放在桌上的手,发自肺腑地说,“辅佐贤君、安一方百姓,无论身在何处。”
随后,楚材和窝阔台又给辨才讲了一些他们这两年的经历,不久窝阔台因事先行离开,楚材就带着辨才出门了,难得来一趟,总得让他到处转转,方不虚此行。
室外,雪霁初晴,繁忙的大斡尔朵人来人往,刺骨的寒风直割得脸上生疼。
辨才压低自己的貂皮帽子:“漠北这地方,环境虽差,但景色是真好。我来时,一路上见过戈壁、密林、草原,皆是胜景。”
他转向楚材:“游牧生活,过得还习惯?”
楚材笑答:“再不习惯也习惯了,换季迁徙时的帐车尤其好玩儿,每次都坐不够。”
两人恰好路过一片白皑皑的空地,辨才侧首一瞧,有许多小孩子正在那里打雪仗,他们都穿着厚厚的裘服,活像一群小熊:“说来惭愧,咱们虽是契丹人,却全无游牧经历,年轻时虽也随金帝行春水秋山,可女真多事渔猎,他们的规矩,跟契丹蒙古还是有差异的。”
“各族在一起生活久了,相互影响在所难免,没啥好惭愧的。”楚材对此不以为然,“金帝行春水秋山,不就是继承的辽国吗?咱们常年定居、写诗作赋,不也都是学的宋国,若论起这些,我还是半个汉人呢。”
辨才开玩笑:“所以三兄弟里,属你文采最好。”
楚材失笑摇头:“原是阿娘和先生们教得好,那海陵庶人一点汉人血统没有,不照样能写出「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这般豪迈的词句吗?凭你流的什么血,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儿。”
哪知话音刚落,几名骑着马的青年男女就从旁边呼啸而过,唰地溅了两人一身白雪。听着他们远远地喊了抱歉,辨才与弟弟相视一笑,无奈道:“得,这下真是‘散乱珠箔’了。”
楚材拍掉身上的雪:“也可以是‘落尽梨花’。”
辨才帮他把肩上的雪也掸落:“你说得对,无论漠北中原,也无论金宋蒙夏,人们不都一样会喝酒骑马、会嬉笑怒骂,固然有差异,本质上却没啥不同。”
“可现实却是各怀鬼胎、你死我活,冤冤相报何时了。”楚材思绪万千,“至亲如你我,也不得不各做抉择。”
“但我不会后悔。”辨才不假思索。
楚材湛然一笑:“我也不会。”
既来则安,不见车书混同又如何?
棋局落幕,自有赢家。
…………
……
辨才是清晨日出时被发现不见的,昨天他一直和弟弟在一起,直到傍晚才独自回到为他安排的毡帐中,一如在燕京大营时,许多人都看到他回去了。
除了一张表明他识破蒙古人计谋、独返金国的字条,他什么也没留下。
一刻钟后,发现数匹马不见了。
半个时辰后,有司来报,工匠失踪数名,都是中原人。
大帐守卫森严,无人知晓辨才是怎么离开的,亦不知那些工匠是临时起意,还是早有预谋。
御帐那位知道后,没啥太大的反应,损失不大,不必追回,借辨才之手带走一些不愿为蒙古效力的异己,也不算坏事。
楚材知道后,披头散发、衣衫不整地从床上爬起来,跑出帐门,面向南方,一边在胸中默念,一边用手掐了一卦小六壬,直到算出是吉相,才放下心来。
腊月,辨才归国的消息传入了汴京,据信使所言,辨才在快要进入金国实控领土时,被附近的金军所接应,他带领着近万人的队伍,其中不仅有被迫投降蒙古的士兵、工匠,还有许多被俘虏的平民,皆是辨才一路上搭救收留的。
虽是一群杂牌儿,但在辨才的统率下,他们纪律严明得犹如正规军,全靠一股劲儿撑着,才能在缺衣少粮的情况下,顶着夺命严寒一路赶回。
经过长途跋涉,辨才心力交瘁,立马就病倒了,行尚书省②的官员将他安置在当地养病,这之后没过多久,首都的人便送来了从嘉奖赏辨才的圣旨。
升正三品兵部尚书,加封金吾卫上将军,赏赐的金银绫罗已送入南京的宅邸中,善才被贬一事也在多名官员的建议下重审,最终结果是善才洗清冤屈,为表抚慰,升至从四品。
“为何不是官复原职?”倚在床上的辨才虚弱地质问,因在病中,他被特许不必下跪听旨。
“这……卑职不知。”传诏使将圣旨递近,“大人,请接旨吧。”
辨才接旨后,传诏使又道:“大人,东宫和尚书省也送了贺礼到贵府,但都被善才大人婉拒了。”
闻之,辨才欣慰地勾了勾嘴角,不愧是我的弟弟:“知道了,多谢大人告知。”
又过了两日,他接到了善才的问候书信,直至年底病愈,才终于回到府中。接风洗尘后,善才私下给辨才讲述了拘禁在家的前因后果,并提到了守绪暗访一事。
“你我十几年来一直安分畏慎,为的是什么?”善才反问着,压低了声音,“大哥,这兵部尚书你当然担得起,但绝不是现在,趁太子与术虎高琪尚未形成水火之势,咱们还是早日脱身的好。”
辨才心里澄如明镜,他是太子亲自提拔,刚立了功,又是从东宫出来的,让他担任尚书省的高位,不就是把他往风口浪尖儿推吗?
只能说,他没有看错守绪,但这不代表他甘愿成为太子一派,若不避风头、欣然上任,恐怕从今以后,他家的功过荣辱就都与太子的利益捆绑了。
后来,辨才和善才上表谢恩时,双双自请离京,直接把从嘉给整懵了,他虽不解,但还是答应了他们的请求。
旨意很快下达,辨才外任京兆府都总管,善才外任凤翔府同知都总管,品级皆不变。两府虽属不同路,但离得不远,兄弟俩若有何事,也能随时帮衬。
与此同时,由于辨才立功,从嘉还特地邀请他以京官身份参加宫里的除夕夜宴,说实话辨才并不想去,但圣意怎敢推脱,便只能谢恩。
眨眼间,除夕已到。
隆德殿中盛宴欢腾,辨才却无心享受,他悄悄离席,行至殿外,抬眸望着深瀚无垠的夜空,心思也飘到了九霄云上。
背后忽然有敲锣声,辨才知是贵人仪仗经过,便退至一侧俯身避让。他没抬头,不晓得队伍主人是谁,直到他们在他面前停下,高高的轿椅上传来明澈的声音:“辨才大人?”
熟悉的音色,辨才有一刹的恍惚,他仍保持行礼的姿势,口中念道:“青宫万福。”
好正式的问安,辨才上回说这话,还是在初任詹事的时候。守绪用平静的神色掩盖心中的狂喜,轻拍扶手令左右落轿,起身道:“免。”
辨才讶于守绪的变化,几月不见,他更高了、更壮实了,声线已与成年男子无异,眉眼间也多了三分轩昂气质,竟有些世宗和显宗的风范。
“大人怎么出来了?”守绪问。
辨才反问:“殿下怎么也出来了?”
守绪轻笑,回头道:“你们在这儿等着,本宫到鼓楼去一趟。”
话音刚落,站在轿椅旁的银蟾就快步上前,把手里厚实的白色外套披到了守绪身上:“主子,高处冷,注意防寒。”
辨才察觉到他们气氛暧昧,无言。
鼓楼就在隆德殿附近,路上,辨才悄声问:“殿下,那姑娘是您什么人?”
“侍女。”
“只是侍女?”
“……”守绪紧了紧衣衫,“你想多了。”
女真尚白,故而守绪多白衣,从前辨才在詹事院,太子有什么衣服他都记得清楚,唯独这件不曾见过:“您的外套是新做的吗?瞧着不大合身。”
守绪答道:“这是玛法留下的旧衣。”
辨才错愕:“殿下节俭是好事,但也不用朴素至此。”
“只是这衣裳暖和罢了。”守绪使劲儿拽了拽衣袖,“瞅瞅,几十年了,还皮实着呢。”
少顷,两人共同登上鼓楼的阶梯。辨才说:“提起您的祖父显宗,我幼时见过他数次,他性情仁厚且善丹青,有一年在春水行宫,他曾亲自教我画马,我横七竖八地一通发挥,却只画出两头磕碜的驴。”33ýqxsś.ćőm
守绪没绷住笑:“辽国东丹王也善丹青,哥哥你是一点儿没随。”
辨才也笑了:“您倒是随了显宗的妙手,花鸟、人物,尤其画的好。”
“只可惜,我没见过玛法。”守绪不经意地靠近辨才,有些失落,“他去得太早,我生得太晚。”
辨才亦惋叹:“天不假年,多么仁孝贤能的储君,却走在了世宗之前。”
站在鼓楼顶层的露台上,能望见一部分开封城,除夕之夜万家灯火,祥和的城池繁华依旧,丝竹声自朦胧远方渺渺而来,恍若蕊宫仙乐,令人如痴如醉。
守绪用双臂撑着栏杆,合眼感受着迎面而来的馨香微风,未几,他睁开双眼,低吟道:“直把汴京作燕京……”
“当年赵佶在此纵情声色时,可曾想过会有国破家亡的那天?若牡丹诗与瘦金字可为武器,宋国早就一统天下了。”
辨才没有搭话,他伸出手,接住一片飘零的雪花:“下雪了。”
天上果然下起了小雪,好似春日的柳絮,静静地在空中摇荡。守绪垂首,蠢蠢欲动地向辨才凑近,不料他刚刚碰到对方的指头,就被一把握住了手。
“我要去京兆了。”辨才道。
“为何自请外调?”守绪稍微侧身,另一只手抓住辨才的胳膊,“尚书之位,多少人求而不得,你却不要。”
辨才直视守绪的双眼,一字一顿:“殿下那日暗访寒舍,有何目的?您为我争取归国的时间,我感激不尽,然后呢?您想要什么报答?”
守绪脸色骤变:“……这就是你离京的原因?”
辨才望向宫中巍峨的殿宇:“我不愿卷入争斗,也不想充当您的前锋,成为众矢之的。”
雪越来越大了,已在栏杆上叠了薄薄一层,守绪忽觉通体透寒,冷不丁瑟缩了一下。
“术虎高琪一日不除,大金便一日不得安宁。他把重兵都囤在河南,力主南下却不思北归,北方州县失守他全不在乎,甚至还把朝中与之作对的人都派往河北前线送死,包括与宋议和之事,也被他牢牢阻拦。”
“你弟弟被冤枉,根源是他;以谋叛罪处置你的家人,借此送其同党入东宫渗透,也是他的主意。如此乱臣贼子,对大金和你我而言都是祸害,辨才大哥,难道你不想除之后快吗?”
一通言辞恳切,辨才却雷打不动:“高琪之前有胡沙虎,高琪之后又会有谁?殿下要对付的从来不是他一人,也从来不是几个权臣。”
守绪怎会不懂这些:“总要拔出箭头,伤口才有愈合的可能,否则再敷药包扎都是徒劳。”
见辨才不语,守绪索性抱住他的胳膊、紧攥他的衣袖:“辨才大哥,你真的不愿回头吗?我是储君,你跟我在同一条船上,就是在效忠大金啊。”
“圣人旨意已下,岂能出尔反尔?在京兆府掌一方兵马,为大金守护西南疆土,亦是效忠。”辨才的回答冷淡决绝,却并未挣开守绪,“何况,储君终究不是君。”
说来奇怪,大金建国至今,册立的几位皇太子不是身死就是被废,导致完颜氏的皇位继承有兄弟、祖孙、叔侄,却唯独没有父子。东宫之位如催命符一般悬在这些皇子的脑袋上,而现任太子的守绪,未来能否顺利继承大统,犹未可知。
闻言,守绪自知留不住他,失落地默然许久,才冉冉开口:“我……想抱抱你。”
辨才没有拒绝,守绪便凑到他身前,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腰,并把脑袋靠上他的颈窝。
“我像个变态,我知道,但下次见你会是何时,我不知道。”守绪闭着眼,贪婪地感受着辨才身上的梅花暗香,双臂也情不自禁地收紧,“我会想你的。”
又是无期的离别。
辨才心中乍然涌起强烈的感情,他突如其来的回抱,让守绪受宠若惊。
“不要过多地想我,既然您送还了平安扣,就是时候放下我了。”
守绪埋在他怀中,巧然一笑:“想你并非是放不下你,毕竟在你之后,我已经有了值得我去在乎的人。”
“哦?”辨才很好奇,就像得知儿子找了对象,“是准太子妃吗?实不相瞒,回京这些天,我听说了不少事儿。”
守绪没有答复,他轻轻推开辨才,转头看向雪花纷飞的天。
“我不知将来会怎样,但我希望成为那个挽狂澜于既倒,扶大厦之将倾的人。”
他回眸,笑问:“你以前去过京兆府吗?”
见辨才摇头,守绪又道:“听说秦岭很美,大慈恩寺很壮观,我却从未见过。辨才大哥,替我看看这大好河山。”
话音刚落,另一侧的钟楼便敲响了冗长而悠扬的新年钟声,紧接着,各色烟火腾空而起,于天际绽放出无数绚烂的星辰,流光溢彩,犹如东风吹散满树桃花,晃得人睁不开眼。
半晌,盛景散尽,漫天银星倾坠如雨,溘然湮没进邃邈无边的长夜。
元日已来,新春已至。
——————第二卷·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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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唐三对于时间、位置、距离的把握非常精确。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有着一身唐门绝学,也有着三阶的玄天功修为。可是,狼妖天赋异禀,身体强大,正面对敌的话,自己未必是对手。尤其是他年纪小,气血不足,肯定无法久战。如果不是那变身人类强杀了一头狼妖,面对两头三阶狼妖他都未必会出手,自己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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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旦他出手,就必然要命中才行。
狼妖此时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所以,直到唐三的手掌已经拍击到了他的眼睛侧面时,他才惊觉。猛的一扭头,狼口直奔唐三咬来。
唐三的另一只手却在这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借助自己身形瘦小的方便,一拉狼毛,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几乎是贴着三阶狼妖胸口的位置一个翻转就到了狼妖的另一侧。
右手食指、中指并成剑指,玄玉手催动,令两根手指闪烁着洁白的玉色,闪电般刺向正回过头来的狼妖眼睛。818小说
“噗!”纤细的手指几乎是瞬间传入温热之中,论身体强度,唐三肯定是远不如这三阶狼妖的,但被他命中要害,同级能量的情况下,就再也没有侥幸可言了。
玄天功在玄玉手的注入下,几乎是旋转着掼入那狼妖大脑之中。以至于狼妖的另一只眼睛也在瞬间爆开,大脑已经被绞成了一团浆糊。咆哮声就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一般嘎然而止,强壮的身躯也随之向地面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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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脚尖在他身上一蹬,一个翻身就落在了较远的地方。
这一击能有如此战果,还是前世丰富的战斗经验帮了他。孩童瘦小的身躯和黑夜是最好的掩护,再加上那三阶狼妖正处于暴怒之中,感知减弱。
正面对抗,唐三的玄玉手都未必能破开狼妖的厚皮。可是,眼睛却是最脆弱的地方,被刺破眼睛,注入玄天功能量,那就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双脚落地,另外一边的三阶狼妖也已经没了动静。唐三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急于去查看那人类,而是迅速趴在地上,将耳朵紧贴在地面,倾听周围的动静,看看还有没有追兵追来。
以他现在的实力,正面对抗三阶狼妖都很难,技巧再好,幼小的身体也太孱弱了。一旦被狼妖命中一下,很可能就致命了。刚刚那看似简单的攻击,他其实已是全力以赴,将自身的精神意志提升到了最高程度。
周围并没有其他动静出现,显然,追杀那能够变身人类的,只有两名三阶狼妖而已。这也让唐三松了口气,不然的话,他就只能是选择逃离了。
他这才走向那名人类,同时也保持着警惕。
当他来到那人近前的时候,顿时发现,那人身上之前生长出的毛发已经消失了。令唐三的心跳不禁增加了几分。
以他幼年的处境,和那变身人类又非亲非故,之前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不出手,等狼妖离开。可他还是选择了出手。一个是因为这被追杀的是人类。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刚刚的变身。
在唐三原本的斗罗大陆世界之中,就有一种拥有兽武魂的魂师,能够具备类似的能力。还可以通过修炼兽武魂而不断成长,变得强大。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也有类似的能力,对于他来说,要是能够学到,对自身实力提升自然是大有好处的,也更容易融入到这个世界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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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32 章 雁南飞免费阅读.https://www.33yqxs1.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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