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无需重新聚焦,兰的双眼瞪得很大,剔透的蓝色眸子嵌在深陷的眼窝里,凶戾之气几欲化作尖刀。倘若我真的在此刻要了他的命,想必会得到一副死不瞑目的惨相。
我静静地欣赏着他瞳仁中仿佛淬毒的黑暗,数秒过去,也是我——克制不住地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轻飘飘地收回双手、解除压制,我一动不动,只拉扯着嘴角看着男人几度试图站起身体,最终却只能凭着躯干和肘部的力量勉强扭动着从侧面滚下我的膝头。漂亮的、宛若碧波荡漾的长发落回尘土,复染脏污,他伏在冰冷坚硬的地面上,皱巴巴的背影像是涌出流溪的隙岩或是劣土。
“哧——”
“呼——”
他沉重地吸气、呼气。如此本能,如今重担。那些气球一般的肺泡一下鼓胀得如同圆溜溜的鱼眼,一下又皱缩得仿佛掌中攥紧的布料纸团。
我松开袖角,再开口时已是尾音上扬的轻快笑语。
“我的病人啊,倘若我招呼的话语激怒了你,我便向你致以诚挚的歉意。请不要误会,也不要生气,保持沉默是你的权利——如你所见,我只是个缺乏幽默感且不擅长聊天的普通医忍罢了,由于像您这样的大前辈实在是……嗯,过于少见,我有些,好奇难禁。”
如同诗歌般的笑语带着调侃与戏谑充斥了这间脏污不堪的牢房。我觉得自己的头脑已经在发热,否则怎会把一段话说得这么恶心,又怎会把恶意的招呼表达得宛如歌唱。
一秒。两秒。
一分。两分。
兰并未如我所想的那般进一步怒吼或是咒骂,相反,他只是一声不吭地伏在距离我只有一步之遥的地面上,仿佛那便是他的第二个应许之地,于是我意识到他从来都没想过要逃走……他只是想要摆脱我,和我的阴影而已。
视线长久地停留在那道背影上,直到视网膜上的图像连同扭曲的臆想都兀地翻搅成一团,我才惊觉一般猛然阖上眼睛。
再开口时,呼啸的风雪也不会比我的话音更冷:“各位,我们该去新地方了。”
悄无声息出现在旁侧的是镜一,他抬头看着我的脸,只怔了一下,便一言不发地颔首,转身带路。
——————
新的审讯室。
空间更宽敞,东西更齐全,环境比廊道里的牢房洁净一线,周围也不会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秽语污言。唯一的特殊之处便是在中线处另起了一栏铁栅,将一间大的审讯室划为了一双套间。
按照我的要求,里侧归兰,外侧归我。
我做好了耗在这里的准备。
将不知从何时开始人事不省的兰信手甩在干草铺成的地铺上,我转身几下挥亮了阴燃的火纸,点起了放置在房间正中的火盆。得了燃料的焰苗长得极快,如雾气般徘徊不散的极黯里很快就长出了一簇舞动的绯红。
木柴……换成了木炭,有效地排除了我和兰双双窒息而亡的搞笑结局。
橘红的暖光点亮了大半个审讯室。我盯着舐动的火舌,总觉得两眼的眼眶也被烤得有些发热。
我忽然不知来由地感到……无措?刚刚碰过兰的眼睑的那几根手指隐隐有些发麻,以至于来回搓动指腹的小动作竟也唤不回几分可怜的实感。
我是第一次,这样恶劣地——对待一个人。
『光线可以吗?』镜一问我。
“可以。”
『炭就放在西侧的仓库,需要就自己去取……或者叫人也行。守卫已经换过了,你可以随意差遣。』
“我记住了。你可以走了。”
我有些心烦意乱,耳边像是有一万只蠢麻雀正在切切察察不知所谓。
等等,这不是我迁怒镜一的理由。
“谢谢,”我迅速回过神来,“还有,对不起,我不是有意……”
我的后半句话塞在喉中,盖因镜一在唇前竖了一根食指——“安静”。
仿佛当头一棒,我猛然意识到,自己竟是……忘了使用手指的暗语。
这令我一瞬愣在了巨大的茫然之中。
沉默徘徊在这个光与影拉锯的地方。镜一看着我,而我仅与他对视了几秒,便强行将自己的视线投向了他背后引人舒适的黑暗之中。
『陈年血仇,嗯?』
我的视线一触即离。他好像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平静淡漠得一如他的名字——一面镜子。
『可以这么理解。』
『那你会让他活着走出这座地牢吗?』
『不会。』
我的回复动作快得像要刺出去的钢刀,又重得像要抡出去的生铁。在指关节注入的过量且笨拙的力气让我投在墙上的影子粗暴而冷硬。
『绝无可能。』
『那就做你想做的,』镜一微微颔首,『但是不要太难收场。沾了血的衣服,洗起来总是要耗些力气。』
栅门扣合的脆响因火焰炙烤虚空的闷声而显得愈加寒凉。
我注视着镜一的背影,直到它消失在下一个黑暗的拐角。栅门所能提供的视野终究有限,我盯着空无一人的廊道怔愣许久,终于把鞋尖挪向了经年梦魇的方向。
相同的动作我已在梦里做过无数次,只是以往指向的是虚无与虚空,而这一次将要指向的是终点。
兰的终点。我的起点。
我捏了捏拳头,将发麻发冷的指尖裹入手掌。
该出发了。
这个人如何能获得平静?
如他这般的血债加身之人……如何能获得平静?
他当然不能。
我也不能。
这样就很好。
挤压沉积在胸腔之内的重重昏黑终于挪了挪脚掌。我心头一轻,连呼吸都顺畅了些许,轻快的笑容跃上我的唇角。
在这一刻,我,八坂照河,发自内心地想要微笑。
——————
兰的苏醒始于一次糟糕的惊厥,彼时我已经为他擦拭了身体,完成了基本的喂药和清创。一切都被我整理得尽可能干净整洁,只有废桶搁置在他的地铺旁边,从断手中挑拣出来的蝇蛆正在这只破桶里扭蠕弹动,红红白白的脓水和污血涂满了桶壁,空气中弥漫着引人发呕的气味。黏结成一根的旧绷带与脏污的毛巾堆叠在一起,前者毫无疑问要丢弃换新,后者我当然也不想用手来洗。
甫一察觉到兰的状态不对,我便将手指强行塞入了兰的口腔。他已经没有了双手,相信他不会想在下一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又没有了舌头——尤其罪魁祸首就是他自己的口腔。既不利于我的“审讯”,也不利于他的心态,这样不好。
另一只手则借势扶上他的下颌,使其头颅向一侧偏转而不至于被可能的呕吐物噎得当场窒息——当然,考虑到他极有可能自受刑以后便未进一粟,根本没得吐只能干呕酸水也是一种绝妙的可能。
高热惊厥的紧急处理……正常来说,还应该包括解开衣物和开窗通风,但是兰身上的衣物已经跟着他经历了太多,远不是简单的“又脏又臭”所能概括得了的,故而早在我为其擦身时,他浑身上下的衣物便被我捏着鼻子给剪成了破烂的布条。
裸男可不需要解开衣物。
至于开窗通风?别做梦了,太阳、月亮,我要的就是让这些与时间同行的星星从今以后都只能与他在梦中相见。
现在,这具赤罗的、伤痕累累的身体正在剧烈地颤抖、抽搐。躯干在急促地起伏痉挛,肢体则呈现出极度不自然的绷直状态。我眼看着那对狰狞的残肢抬起又放下,甚至尝试了“支撑”的动作——那当然只是徒劳,除了蹭去断面顶部的几块血痂、在身下的干草上留下几道难看却轻易就能抹去的痕迹以外,一点用处也没有,并且还痛到难以忍受——于是关于“支撑”的尝试就此停止。
或许是无意识,或许是痛苦,又或许是想要得到解脱——兰因惊厥而翻起双眼的同时,我的双手亦无比清晰地感受到那干涩声带的战栗与摩擦——他想要说什么?他想要叫什么?我并不感到好奇,毕竟审讯只是一个幌子,除了死,我对他别无所求。
塞在口中的手指传来鲜明的痛楚,他的牙齿果真叩在了我的指节上。喉头之中上涌的也不是呕吐物或者消化液,而只是断断续续的、虚弱不堪的音节。
真惨啊,兰。
倘若这就是你的结局……你会欣然接受吗?
当然,我没在问你的意见。
我垂下眼帘,指关节使力,将他的头颅再度扳正。
“来,轻点活动,稳住呼吸……很快就会过去的。”
我的声音低沉而温柔,配合火盆燃烧的沉闷的呼呼声,竟也有些暖洋洋的。
瞧吧,人与人之间也没有什么不同。他杀死我的家人,留给我的噩梦不知凡几,却仍要被高热害得嘴歪眼斜,狼狈至此。仅从忍者的人身安全考虑,守护一城之主其实是个不错的差事,他本该是个骄傲的人。
“放松,放松一些……来,呼气——吸气——好,你做得很好。”
兰大约是听得到我的絮絮低语的,因为我看到他的腹部肌肉绷起道道清晰的沟壑,分布在那里的陈年的旧伤疤平了又起,起了又平。
尽管混乱,尽管急促……然而对比方才那宛若濒死的糟糕状态,此刻的他已经在努力地呼吸了。
抛开那些已然破碎的尊严与骄傲,抛开那些既成事实的苦痛与灰败,至少在此刻,他是想要活下去的。
这是一件好事。
下颌不再需要我去扶住了,于是我用手背谨慎而轻柔地蹭了蹭他汗湿的侧颊,又将几缕因惊厥而蹭乱的额发重新整理成服帖柔顺的样子。荡漾着碧波春水的发丝流淌过我的指间。我稍稍抬了抬手掌。那些散落在指缝里的发丝过分纤细又过分柔软,它们在火光里闪闪发亮,可爱又可怜,然而只要换一个角度,让这光线黯些、弱些,它们便又变得几近透明了。
他的身心状况确实很差,差到只需轻轻一捋,便会有大把的头发脱下。
我化出浅笑。
一切还很漫长。
几分钟后,兰终于从这次惊厥之中缓了过来。他的抽搐与颤抖逐渐平息,急促到令人心悸的呼吸和心跳也勉强回归了正常的频率,唯一的问题是他的眼睛——一闪而逝的大概是恐惧,紧随其后的便是熟悉的极端强烈的恨意与杀意。
脑中警铃大作,我本该迅速抽回手指,然而不理智的行为并不总是需要理由。
牙齿如约叩合在我的指节上,尖锐的刺痛沿着感受神经袭至我的大脑——很痛,毫无疑问。更加极端的是我确信他不会轻易松口,因为倘若此刻被压制的是我,我也会让他付出至少一根手指的代价。
救人和杀人都要付出代价,这很合理。
我轻轻拍了拍他的侧颊:“松口。”
回应我的是他错动的牙。剧烈的疼痛之中,我看到他的嘴角渗出鲜血。
唉,敬酒不吃吃罚酒。
“呃——咯,啊啊啊!!!”
血肉在破碎时只会发出一声轻微却沉闷的响动。我收回鲜血淋漓的手指,来回打量确定没有问题之后,便施施然在指尖搓出一团淡青色的微光。撕裂的血肉重组、闭合,待到光芒褪去,血腥可怖的咬伤已然完好如初。
至于兰,他被自己的唾液构成的尖刺刺穿了下颌,汹涌的鲜血正在倒涌。他侧过了头,却还是被呛得几乎咳不出声响,满溢的血沫沾湿了他的面颊、下巴、脖颈和我的衣袖。如果有什么能让他不那么像一条缺氧的鱼,那一定就是他的眼泪。
我挂着温和的、体贴的、富于鼓励意味的微笑,旁观着他的垂死挣扎——直到奄奄一息。
乐于反抗,这同样是一件好事,但是反抗并不等同于鲁莽,一些过于可笑的方式我不想看到第二次。
“感觉如何?”将兰收拾得完整干净后,我语气平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兰的眼神是我生平仅见的凶恶,但是对情绪敏感如我——他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无畏。
尤其是我尚未擦干他的眼泪。
“我要……杀了你。”他说。
“你大可尝试,”我温柔地点头,“我只是个医生,除了健康和不要找死以外,我对你并没有道德上的要求。”
兰瞪着我,那些暴怒、怨恨与恐惧像是倏然之间无处可去,连同方才的一切痛苦、挣扎、血腥与窒息,一同成就了这样一个绝妙的笑话。
“——医生?”他忽然哈哈大笑,重新缝合的喉部理应令其痛苦万分。
“医生!”笑声止歇,这声音十足虚弱,但大概仍是一声怒吼,“你至少该等到血腥味散去!”
“抱歉,但是我向来缺乏耐心,”我满怀歉意地欠了欠身,又伸手擦干了他颊上的眼泪,“我还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别碰我——我让你别碰我!”
毫无意义的威慑,无济于事的躲避。失了双臂的忍者,拔了毒牙的毒蛇。
我无视了他的挣扎,温声说道:“我之前给你喂了药,现在看来,虽然烧还没退,却已经比先前精神多了。”
恐惧在加深,但我知道他绝非轻易就能对付的草包。
我收回了手,连同微笑也收敛起来,于是剩下的便只有温水一般的平和:“好,我不碰你,但是你的感受,你要自己说。”
兰盯了我一会儿,半晌竟忽地笑起来:“我操你妈。”
“你做不到的,”脑中空白了一瞬,我无比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眼角正在生理性地抽搐,“我的妈妈已经去世了。”我要他感受我所感受的我要他承受我所承受的,我要他像我失去一样失去,像我被碾压一样被碾压。这个人应该被刀与风穿膛而过,而他的痛苦定要比我的更酷烈千百倍。
我展露出一抹奇异的笑容。
他露出饶有兴致的神色:“那就换你?”
“我?这不在我的服务范围之内,”我歪了歪头,“或许我该提醒你,首先,我是个十四岁的未成年;其次,医患之间,无论是精神上的结合还是□□上的结合,都有悖于伦理道德。”
“你,伦理,道德?”兰的面色变得夸张而古怪,又极刻意地扫视、审视我的全身,“身为一名忍者,低下卑贱的忍者,掌握力量的忍者……竟也会顾忌伦理道德么?”
“原来你不会顾忌么?”
我状似困惑,却又在下一刻眼前一亮,仿佛守得云开见月明——
“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你和那个伊东——”
一瞬间的悚然。
时机、动作、伪装,一切都很完美,兰并不是在说空话,他大概是真的有能力杀掉我。
倘若此次偷袭不在我的预料之中的话。
我保持着侧身的动作,衣袖处的布帛整齐地裂开了一半,布料下方,我的手腕正滴滴答答,鲜血如同雨点一般洒落地面。那里被风柱撕去了一块血肉。很痛。
我维持着支着下巴的姿势,倘若方才没能侧身避开,此刻被洞穿和撕裂的便要是我的咽喉。
“唉!居然没中!”
兰哑着嗓子大声哀叹,声至高处便是滑稽的破音腔调,可他毫不在意,甚至用断臂敲打着身下的干草。只有那张讨喜的脸不是这样说的——病态的潮红涌上他的面颊,好一副咬牙切齿的扭曲快意。
“我还以为能看到你虚伪的狗脑袋炸成烟花,再当场表演变身狗血喷泉呢!”
我安静地看着他。
溢满了癫狂的眼瞳膨胀、凸出,暴怒与狂喜的欲望经由两面水蓝色的镜子倒映出我温和的影子。他想要迸裂,想要发泄,然而即使如火一般的情感席卷了他的眼底,所能够点燃的也不过是埋在最深处的渴望。
渴望啊,最为上等的燃料。藉由渴望燃起的火焰,即使是藏匿在阴影里的恐惧都要被照亮,仿佛下一秒便会伴随着那些最为炽烈的情感一同战栗,一同燃烧。
他在渴望什么呢。
“你口渴了吧?”忽然,我温声问道。
与他的狂笑作比,我的嗓音实在平静。
大概是因为我知道兰会主动将我丢在地上的每一段话音拾起来,再一字不落、谨小慎微地塞进自己的耳朵。
“什……?”
“你口渴了。”我微笑起来。
他看起来还不大明白。
于是即刻,雨点一般的鲜血已然如同真正的雨点一般淋在他的脸上。我只抻直了手臂,并未弯腰,因而那些血液便在兰怔楞的脸上落下、迸溅,又和上他满头因虚弱和激动而流出的暴汗——大约只是顷刻,鲜血的网脉便以极狰狞的面貌笼罩了兰的头脸。
他的怔愣之色破碎于第一滴落入他眼瞳的血,而作为始作俑者,我得以调动自己的动态视力,近距离欣赏这样一张漂亮面孔上的神色何以自张狂至暴怒。www.33ýqxsś.ćőm
理论上来说,最具观赏价值的瞬间当有四:一为血液初初洒落,困惑不解;二为血液落入眼瞳,顷刻大变;三为侧首怒斥兼以躲避,最终却只是令更多的血水从脸上流入口中时刹那的空白;四为暴怒、惊惧……及至万念俱灰。
我看到了么?理论上当是看到了的。
可我只觉得眼前的景象被光与影模糊成了一团扭曲的光晕,我什么也没看清,什么也记不得。眨眨眼,眼眶依然是干的。
“呕……”喉结上下动了动,便引得兰挣扎着翻过了上半身。我的视界倏然清晰,遂脚尖一勾,将那半桶蛆稳稳地送到了兰的颈侧。
谢天谢地,兰的内里大概是个体贴的好病人,他吐在了蛆桶里。于我而言,便是不用收拾地面了。
出血尚未止住,我收回手臂,便有血滴不巧地落在正抱着蛆桶狂呕的兰的脑袋上。那些血顺着发丝的缝隙渗透下去,又有在昏暗之中异常扎眼的水蓝作底,即便只是破碎零落的红斑,也令人见之难忘。
吐了……吐得出东西么?会不会做得有些太过了?
我捏了捏自己的手腕。青光平息之时,被撕碎的血肉恢复如初,除却残余的血迹,一丝微毫的痕迹也不曾保留。
不会。兰能承受住,也必须能承受住。他听话,“医生”就会对他好,他不听话,“医生”也会对他“好”——这并不取决于“医生”,而取决于他自己。
我是清醒的么?
我要杀人,我在杀人,但是我要的从来都不只是兰的死,我要的是复仇,是血债血偿,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所以,嗯——我不一定清醒,谁能要求一个一心复仇的人清醒?——但是我一定冷静。
我,很,冷,静。
我不屑于以所谓“忍者的方式”碾死一个断手的残废。我有我自己的复仇方式,即使那意味着我必须要付出更多的心力和更多的忍耐。
乐趣?……不。复仇怎么会有乐趣?
无趣,枯燥,淡而无味。所谓居高临下的快意也不过如此,无甚特异,寻常而已。
兰还在抱着蛆桶干呕——老样子,他当然什么都吐不出来,也不知道他看着那半桶扭动的蛆会不会被恶心得想吐,然后陷入恶性循环。
应该是不会的吧,那可是兰啊。
取了手巾草草擦干手臂上的残血,我待在一旁,直到兰的情况看起来稳定些许,才上前蹲下身子,用浸了温水的毛巾擦拭他的面庞。
这张脸沾血的时候和干净的时候,倒是两种全然不同的美丽。
“的确令人难忘。”
我眉眼弯弯,语带赞许,捏着他的下巴近距离地左右端详这张被拭去了鲜血与尘垢的白净面容。
“如此看来,十四五的少年城主为你所吸引,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我没,我没有……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不知是否是我的错觉——兰的脸上本就血色尽去,这句话过后却似乎愈显灰败。他的呼吸很急,瞳孔亦有些许涣散,仿佛那一口支撑着他与我针锋相对的精气神已经随着方才的那些恶心人的血与酸水一同被呕进了翻滚着蛆虫的垃圾桶里。细细看来,那对干裂的嘴唇竟是在发抖。
他在怕我么?
“你……疯了……你们,都疯了……!”
兰否认自己与伊东氏有不正当关系本就在我的意料之内——事实上,有阳一那边分享过来的诸多情报做基础分析,我反而非常清楚兰这种人对伊东氏绝不可能抱有半分逾距的心思……当然,伊东氏有没有就不好说了,但他人都死了。天下之大,安有死者说话的余地?
当着兰的面捏造这些屁话,一是为了报复他对我满嘴放炮扯黄腔,二便是为了试探了——试探他与伊东氏的“主从关系”究竟如何。
事实证明,我的报复与试探都很成功。兰没有正面回答一个字,但是答案分明就摆在我的眼前。
这是一条有价值的信息,或许能用到,但是它所属的类别毕竟特殊,结合兰眼下的境况……反而不能显出深究的态度。
得以退为进。
我全不动声色,只低下头,以轻柔而体贴的动作擦拭他的脖颈与胸口。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腐朽的异臭一个劲儿地往人的鼻子里钻,倘若是在别处,我会不动声色退得远远的,但是在这里——在兰的面前,我可以做到面色沉静,语调温柔平和得仿若一汪可供休憩与倾诉的温水。
“‘都疯了’?奇怪,很少有人可以与我比疯的吧?”我对前一个问题不置可否,倒是柔和地笑了笑,“之前发生了什么呢?”
兰的双眼过了一会儿才重新聚焦在我的脸上。似是对我与他之间过近的距离感到不适,他并未与我针锋相对,而是一触即离,似乎是在躲避。
……
不要心急。
“你累了?”我自语着,苦恼和困惑写在我的脸上,“啊,是的……我是医生,你是病人,我唯一该做的就是让你喝水吃药,然后好好休息……怎么就变成这么血腥的场面了呢?”
像是终于想起了自己的本职工作,并决意对先前的错误行为做出纠正似地,我毫不留恋地放开了没有得到解答的问题,转而用最快的速度擦净了兰身上剩余的血迹,又丢掉毛巾,去我的外间接回一碗温水。
“漱漱口吧?”我对兰说道,“事情发展到这一步,我很抱歉。”
兰睁开眼睛,眼神说不上是狐疑还是畏惧,然而或许是呕吐过后口中的味道实在不好,终究还是没有拒绝。
我又扶着他坐起来,将碗中的水一口一口喂给他。他大概还在提防我的戏耍,眼睛紧盯着我的动作不说,含水漱口的动作也格外谨慎——天可怜见,戏耍?这可不是我的本意。
我对他的提防毫不在意,一碗温水漱口告罄便又去取了一碗。他慢慢喝下,有过前次的和谐,这次大概是放心了。
我问道:“你感觉好些了吗?”
“……”
“你感觉好些了吗?”我耐心道。
兰嗤笑一声。
“那就是好些了,该早些给你喂水的,”我的语调扬了起来,“不若我们以后都省去前面的步骤如何?直入正题,既省了你我的时间,你也不必受那般皮肉之苦。”
话音未落,便见兰豁地拧过头来,细密的血丝充斥眼眶,瞠其目,张其睫,怒瞪于我,几欲噬人。
点过数息,便听其喑哑道:“听你的意思……那些‘皮肉之苦’,”他顿了顿,“都是我的错?”
重新挂回脸上的微笑显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困惑,我歪了歪头:“难道不是?”
难道不是?
当然是!
若非他不由分说便要咬断我的手指,后续那些个你来我往又岂会发生?
当然不会!
——我把这些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兰的性情与“阔度”二字全不能相匹,当时的呼吸便沉重了几分,惨白的面容血色上涌,几次扑腾双腿扭动残肢意欲站起都以失败告终,而我——困惑、讶异、冷漠,我调和着脸上的微笑,稳了稳弧度刚好的嘴角。
——不会发生么?
——谁知道呢。
兰不再说话,大概是快被气死了,而我的操作初见成效,现下也冷静了下来。今天折腾成这样已是足够好的结果,太过急于求成反而容易马失前蹄,他的身体总还是要治的。兰当下不回应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接下来的时间,他有的是要回应我的时候。
喂完水喂饭,喂完饭喂药,像这样哄他再睡一觉,倘若退烧,最糟糕的阶段便算是过去了。
仿佛意识到了兰的不喜,我动作温柔,无甚言语,除却“有何忌口”“口味如何”等必要的问题以外,便再无其他。兰起初还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被我温声细语地喂饭喂到了后半截儿,却仿佛突然回过神似地抬眼盯住了我的动作,那警惕而又怀疑的样子,也说不清是像猫多些还是像耗子多些。
“没有加你想的那些东西,”我微笑着把最后一勺稀粥塞进他嘴里,言语的回答是少有的老实,“现阶段还是以补充体力、退下高热为主,你大可放心——你并没有萌生突如其来的沟通欲望,对吧?”
随后,我在他的注视下动作麻利地收拾碗碟:“另外,鉴于你的身体情况太差,眼下只能吃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可不是我故意苛待你。你可以坐在这里休息一会儿,但是也不要睡着了,十分钟后我来给你喂药,吃完药想睡便睡吧。运气好的话,醒来的时候就会退烧了。”
兰的视线无声地黏在我的身上,我拎起食盒和餐盘便走,半晌后,又提了一个新桶回来,换走了那半桶乱跳的蛆。彼时兰正盘着腿低着头在干草上发愣,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实则是我对他的思绪完全不感兴趣——我便多走了几步,从外间自己的包裹里取了一件干净的外衣。
“总是裸着并不合适,穿上却又妨碍我给你清创和上药,不如折中一下,给你这个如何?”
我拽着衣袖两端,将它在兰的眼前晃了晃。
无人应答。
兰盘膝坐在干草上,布满伤痕的脊背略显佝偻,那双断了手的手臂抬起来怪异,垂下去又疼痛,便只好尴尬地放在膝上。低垂的头颅被阴影沉沉地压着,只能将目光引向暗色的地面与微微凹陷的干草。
这幅浑噩的样子……好似全然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已然听不到我的言语。
我没耐心擎着衣服等他回神,当下便想卷了衣服直接丢过去,然而一道灵光倏然闪过,我的双手便改变了轨迹,转而以一个幅度略大的动作牵引着手中衣袍在空中甩开一道弧线,最后轻飘飘地搭在他的肩上。
兰惊醒过来,抬起头冷冷地注视着我。
“不想要就丢掉,我对病患一向宽容。”我温声说道。
兰却忽然开口:“你要做什么?”
“现在?取药来给你吃。”
我眨眨眼,又在最后略显困扰地补了一句。
“请不要再做无意义的事了。”
“我说的是之后,”兰却好似没有听到我意有所指的言语,“吃完药之后,你要做什么?难道就在这里守着我么?”
“理当如此,我可是专属于你的医生,”我无比自然地点头微笑,“此外,还要记下你说出的东西。”
“……我说了什么?”
“譬如你和伊东氏的关系?”
空气沉默了两秒,再度开口时,兰看起来有些疲惫:“口不择言是我的错,但是城主与我的关系……并非你想的那样。”他是我的主君,我是他的忍者……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我笑了一声,语气却已是近乎于慨叹,“他可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弄死你啊!”
——你的“仅此而已”听起来实在是一厢情愿。你的“主君”……他要么是爱惨了你,要么是恨毒了你。
“他没想杀我的!”却不料,兰似乎不仅未能领会我的言下之意,还像是受到了侮辱一般提高了嗓音,大声辩道,“他只是对忍者的能力有所误解,他,他以为我——”
“他以为你不会痛,不会死,被斩去双手会喷出红色的液态烟花,哪怕把你的头碾爆,你也会像蟑螂或者老鼠一样活蹦乱跳地爬起来,拜倒在他的面前,对吗?”
我又支起了下巴,凭借着火盆融融的暖光,柔声问道。
——多有意思啊,上一秒还在抬着头大声与我争辩的男人,却在听清我话语的下一刻便下意识地低下了头,垂下了眼,好似一个……被一语道破掌中玄妙的街头骗子。
看着兰僵硬的脊背与神情,我终于再也压抑不住笑容,如打趣一般上前拍了拍他的脊背。
“兰呀兰呀……你把你年轻的主君当成什么啦?认知障碍?天生恶种?
“还是……”
捏着他的肩背,我感觉自己几乎要控制不住手指的颤抖,但那近乎于怜悯的语气最终还是伴随着音节,被平稳地、清晰地吐出喉嗓。
“一个少不经事,尤待教培的孩子?”
——————
“对兰同步进行治疗与审讯的第一天,结束。
“当了一天庸医,还要继续当下去。我只懂治伤,不懂治病,他只要捱过这几天就好了。
“兰与伊东氏的关系确实不一般,但不会是恋人关系——或者至少不会是正常的恋人关系。兰很排斥这种说法,却很在意这个问题,我用话术激他多说了几句,成功了。
“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在来到行首城之前就关系匪浅。或许兰真的照顾过还是孩子的伊东氏……从守护忍者的角度而言也是合理的。
“但是不能急于求成。不能逼得太紧。不能让他升起过强的抵触心理。对付兰这种人,安抚远比逼迫有效。
“另,第一天的目的已经达到。展开衣物披在他的肩上时,为表安抚而轻拍他的脊背时,他的身体会瑟缩,会发抖。
“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或许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到,但是我很兴奋地意识到,他在害怕。
“他在怕,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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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下,唐三对于时间、位置、距离的把握非常精确。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有着一身唐门绝学,也有着三阶的玄天功修为。可是,狼妖天赋异禀,身体强大,正面对敌的话,自己未必是对手。尤其是他年纪小,气血不足,肯定无法久战。如果不是那变身人类强杀了一头狼妖,面对两头三阶狼妖他都未必会出手,自己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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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一旦他出手,就必然要命中才行。
狼妖此时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所以,直到唐三的手掌已经拍击到了他的眼睛侧面时,他才惊觉。猛的一扭头,狼口直奔唐三咬来。
唐三的另一只手却在这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借助自己身形瘦小的方便,一拉狼毛,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几乎是贴着三阶狼妖胸口的位置一个翻转就到了狼妖的另一侧。
右手食指、中指并成剑指,玄玉手催动,令两根手指闪烁着洁白的玉色,闪电般刺向正回过头来的狼妖眼睛。818小说
“噗!”纤细的手指几乎是瞬间传入温热之中,论身体强度,唐三肯定是远不如这三阶狼妖的,但被他命中要害,同级能量的情况下,就再也没有侥幸可言了。
玄天功在玄玉手的注入下,几乎是旋转着掼入那狼妖大脑之中。以至于狼妖的另一只眼睛也在瞬间爆开,大脑已经被绞成了一团浆糊。咆哮声就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一般嘎然而止,强壮的身躯也随之向地面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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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三脚尖在他身上一蹬,一个翻身就落在了较远的地方。
这一击能有如此战果,还是前世丰富的战斗经验帮了他。孩童瘦小的身躯和黑夜是最好的掩护,再加上那三阶狼妖正处于暴怒之中,感知减弱。
正面对抗,唐三的玄玉手都未必能破开狼妖的厚皮。可是,眼睛却是最脆弱的地方,被刺破眼睛,注入玄天功能量,那就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双脚落地,另外一边的三阶狼妖也已经没了动静。唐三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急于去查看那人类,而是迅速趴在地上,将耳朵紧贴在地面,倾听周围的动静,看看还有没有追兵追来。
以他现在的实力,正面对抗三阶狼妖都很难,技巧再好,幼小的身体也太孱弱了。一旦被狼妖命中一下,很可能就致命了。刚刚那看似简单的攻击,他其实已是全力以赴,将自身的精神意志提升到了最高程度。
周围并没有其他动静出现,显然,追杀那能够变身人类的,只有两名三阶狼妖而已。这也让唐三松了口气,不然的话,他就只能是选择逃离了。
他这才走向那名人类,同时也保持着警惕。
当他来到那人近前的时候,顿时发现,那人身上之前生长出的毛发已经消失了。令唐三的心跳不禁增加了几分。
以他幼年的处境,和那变身人类又非亲非故,之前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不出手,等狼妖离开。可他还是选择了出手。一个是因为这被追杀的是人类。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刚刚的变身。
在唐三原本的斗罗大陆世界之中,就有一种拥有兽武魂的魂师,能够具备类似的能力。还可以通过修炼兽武魂而不断成长,变得强大。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也有类似的能力,对于他来说,要是能够学到,对自身实力提升自然是大有好处的,也更容易融入到这个世界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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