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三言情小说>其它小说>久重锦>第 44 章 第五章(2)
  窗外水声潺潺。

  天色微亮,满地清霜。

  白明起张开眼睛,盯着床顶的青帷发呆。屋子里呵气成霜,他看着自己的气息雾一样晕散在鼻尖上,慢慢的想,小宝的屋子里该烧个炭盆了。

  他乱七八糟的转着念头,直到晨铃声“叮铃铃”的传过来,又踮着脚尖穿堂入室,“叮铃铃”的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儿。往常这时候薄紫早就起来,行动轻盈静默,有时候都站在床头了白明起才察觉。他明明昨日已将薄紫送走,如今却一阵恍惚,好像一偏头就能见到薄紫在外屋等着自己。

  晨铃走过三巡,白明起才起身。出门时听见邻侧下人房有动静,不由意外,心道今天小宝起这么早?他先叩了叩门才进去,甫一露头,只听“呱!”一声尖利的鸟叫,几天前给小宝抓的蓝尾巴翠鸟正满屋子乱飞,直扑白明起脸上。

  白明起捡起栓鸟的线头,硬是把那只鸟拽了回来塞进竹笼子里,回头对小宝道:“小宝,你把绳子收收紧不行吗?飞得一屋子毛。”

  小宝正仄仄的喝粥,哼哼唧唧的说:“才不要。”

  他边说,边转了头,周顺忙拿起一个空碗,让他把粥吐出来。

  白明起见周顺跪在一边又是给擦嘴,又是给喂饭,等小宝出门去抓鸟,他又赶紧要跟着过去,不由紧皱着眉头,按住周顺肩膀道:“让他自己玩去。”

  又问:“周顺,你干什么要执全礼跪侍?哪来的讲究?”

  周顺拜倒在地,恭恭敬敬的说:“服侍自家少主人,小的当然要用心。”

  这话说得白明起简直无槽可吐,他无语了半天,才问:“小宝啥时候成你主人了?他是拿你的籍了,还是买你了?”

  顿了顿又问:“不对,他是少主人,谁是你主人?我?你觉得小宝是我儿子?”

  周顺听白明起话中似有怒意,顿时惊慌失措,跪在地上连连磕头:“大人!小的嘴笨,冲撞了大人,以后不敢了!”

  白明起见他一个劲只砰砰磕头,跪个没完没了,心里一阵烦躁。他半蹲在周顺面前,按着他肩膀说:“行了行了,你好好和我说几句话——我让你帮我照顾小宝,不是让你服侍他——你看你都把他惯成什么样了!”

  周顺当即伏在地上不敢再动。白明起的手按在他肩膀上,带着点不容置疑的强硬意味。他心里一阵恐慌,身子开始不由自主的颤抖。彡彡訁凊

  离得太近了。

  这么近,手又放在他身上。又是那样,屈尊降贵的蹲下`身和自己视线平齐。

  他不曾和谁面对面如此接近过。端府里讲究点的下人都嫌他不干净,他也小心谨慎,识相的不去接近那些贵人。二柱哥以为他不敢近人身,也总是保持着相当的距离。他自知卑贱污秽,就连服侍少主人的时候都是小心翼翼拿袖子隔着,不敢直接触碰。

  搭在肩膀上的手,好像自带灼人的温度,触感鲜明。周顺一时间诚惶诚恐,恨不得拔身就逃。只听得头顶上的声音在说:“你抬头说话。”

  周顺心惊胆战的抬起头来,他视线游移,飞快的扫了一眼白明起,就赶紧垂下眼,嗫嚅着:“主子……”

  他抖得好像只兔子,叫白明起连要说的话都忘了,想了半天问:“你到底怕我啥?这么多天就没见你敢正眼看过我。”

  白明起的声音就响在面前,连呼吸的气息都能感觉到。周顺惊得全身僵直,喃喃道:“小的卑贱污秽……”

  白明起没听清,皱着眉问:“说啥呢?”他边问,边顺手在周顺身上摸了一把,说:“瘦成这样!你没事就出去活动活动,多吃点饭!”

  周顺不敢动弹。

  白明起放缓了声音:“这兵营里头,除了我,其他人全是奴籍。你见谁像你这样不敢抬头不敢出门见人?就你特殊?不准跪侍——再叫我看见,你就别管小宝了,跟着兵士操练去吧。”

  白明起说完起身就走,临走还不忘抓着周顺胳膊把他拉起来。

  房门“砰”地一声合上,吓得笼子里的翠鸟又是“呱!”一声大叫,扑腾得鸟羽乱飘。周顺抚着被白明起握过的手臂,怔怔的看着一片碧蓝的长羽静静飘落,只觉得浑身上下,被触摸过的地方无一不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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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围城,琉河。

  静水流深,斜劈大城两半。

  正是秋深,风微微凉了起来,一层一层横推着河水在正午的阳光下泛金。大叶杨的落叶铺满了水面,浩浩汤汤的顺流而下。

  沿河两岸人声鼎沸。这里是万围城最繁华的长街,商铺酒肆层楼叠榭,高高低低的店招子在风中呼啦啦招展。到了饭时,各家酒肆都安排了小二在店门前笑脸迎客,大声吆喝着今日的好菜。

  白明起下了马车,轻而易举就找到了长佩酒楼。他先在门口站了站,抬头看向酒楼的第三层。还没入冬,店家倒是早早就在三层露台挂好了八角宫灯。这些宫灯名唤伴冬,冬至那天点亮,要彻夜不熄烧到立春。明亮的红纱里裹一团温暖的火光,为的是寒冷冬夜给孤独的旅人指引归路。几个月的灯火钱不是个小数字,掌得起伴冬的酒肆往往都是城里生意兴隆的大店。

  白明起将请柬递给了门口迎客的小二,便由对方引着入了酒楼。

  这请柬是孙总商几日前以商会名义投的,邀他和各总商谈镜湖山兵营军饷的供给。孙总商顾虑白明起入商会的要求,一直压制着各总商不和他私下接触。白明起倒也不急——自从发现了镜湖山顶的盐湖,他已经把主意动到了盐纲上,商会进不进都无所谓了。

  他不急,各总商却急得团团转。这段时间白明起已经陆续从各散商手里收了不少军用,他搭上哪家,哪家就风生水起水涨船高。而且散户为了抢生意胡乱压价,搞得市面上价格混乱,行规形同虚设。孙总商到底坐不住,眼睁睁明知道里面藏着钩子,诱饵还是不得不一口咬下。

  他们要谈的是是笔真正的大生意。寻常大户人家日用虽奢,却也不过是二三十人的精细口粮衣物,而白明起大手一挥,一下子要了六七百人的米面鱼肉,棉麻炭柴,全是上三等——几乎拿走了万围城的全部货源。商会若要接下白明起这一单,就得专程下乡收粮调货。这样照着四季供应下去,上到商会各总商,下到万围城周边乡里,要不上几年,都得和镜湖山同生共荣。

  孙总商顾虑着这一层,犹犹豫豫不敢让商会接手这笔生意。可是商会不接,自有零散小户和外地商人愿意靠上这棵大树——白明起也不介意亲手扶植出几个散商和商会抗衡。他不动声色却绵里藏针,逼得孙总商不得不服软,在酒楼里包了个单间,约齐几位总商和白明起谈生意。

  酒楼里人声鼎沸。一楼是敞亮的开间,围着中央戏台坐满了人。几枚铜钱买壶热茶,就可以在这里坐一天,听说书人谈古论今,讲些英雄豪杰的莽撞故事。

  白明起跟着领堂小二上楼,只听一个人幽幽唱道:“此生沾泥带水啊……都付与断井颓垣……”接着掌声叫好声鼓涨而起,把说书人的唱词压了下去。

  孙总商定的单间在三楼,白明起一路上楼,大厅里的声音渐渐小了。他刚到二楼,斜刺里突然出来一人拦住了白明起。那人一身浅灰长衣,生得有几分白`皙清秀,他伸手拦下了白明起,自己也有点不安,先躬身施了礼:“请问……可是镜湖山的军门白千总?”

  不待白明起答话,他又带了几分匆忙,急急道:“在下姓韩——韩城双。是韩家堡人。白千总,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明起愣了愣。万围城辖下九里七乡十二村,再往远一些有六堡三十二丘,这韩家堡,便是其中之一。

  他绕过商会和各散商做生意,其实就是在和这些乡村里的商户打交道。一提到韩家堡,大家都摇头。韩氏白白占着稠杨原上最好的上丰田,地势高阔平整,水脉丰沛,作物都长得茂盛。可惜祖训不准子孙入商,到乡里收粮的商人,在韩家堡外二十里处就要绕路。他们有了多余的粮食也不过积在谷仓发霉,干脆就不种那么多地。几百亩上丰田就这么荒废着,叫人看了可惜。

  白明起心里有几分疑惑。他听闻韩家堡的人极少和外面来往,不由把韩城双又仔细看了一圈儿,问:“什么事?”

  韩城双带了一点点窘迫,做了个手势请他往二楼包间里进。

  白明起就让领堂小二先退下,自己跟了韩城双进屋。

  包间里已经备了一桌茶点,摆着四样果,四样酥,又有凉菜花生等物,都是下酒菜。

  白明起扫了一眼,心里便点头。他看出对方是有备而来,而且布置得相当细心体贴。知道他马上要和各总商有酒席,因此并不准备正经饭菜,只是摆了各色茶点让他暖胃。

  他心里起了好感,就在桌旁坐下,笑道:“能让韩家堡的人出山,可真是荣幸啊。”

  韩城双涨红了脸,一时不知道怎么接话。他起身为白明起斟满酒杯,轻声说:“千总尝尝这酒。自家酿的,喝的时候不显,一进喉咙就火烧,所以又叫一线喉。”

  白明起一口喝干,道:“能酿好酒的人,嘴里都说不出好听话——有什么事,你请直说。”

  韩城双犹犹豫豫,想了半天,兜了个大圈子道:“前些日子,城里出了招役令,要各乡里出壮丁修城墙,大人可知道?”

  白明起|点点头。

  “现在正是农忙,田里离不了人,村里壮劳力都忙着秋收。大家一商量,就让我们韩家堡顶了这徭役——反正我们的人都闲着。三天前我带人刚在城里安置下来,还没来得及见各位长官。”

  韩城双好像意识到自己说得离题万里,有些尴尬的停了停,然后决然道:“我这次来,是想代表韩家堡,和白大人做做生意。韩家堡有最好的上丰田,洒点种子就产粮,各家又都有闲人无事可做。白大人若愿意,我可以组织大家种田养猪,专为镜湖山兵营提供军饷。”

  白明起颇为讶异:“韩氏祖训不是不让子弟入商吗?我听说连卖粮给商户都不准。”

  “祖训——”韩城双苦笑了下:“白大人可知韩氏祖训为何不让子孙从商?”

  “我们韩氏子孙,本来是一支劲兵。”

  韩城双说着,起身推开了单间的隔窗。楼下大厅的喧闹隐隐传来,能听到说书人啪地一拍醒木,伴着银筝声唱:“山何巍巍……天何苍苍……息干戈啊刀剑藏……”

  他出神的听了一会儿,重又关上窗,道:“这一曲唱词,叫锈银枪。讲的是那几百年前,韩家军从龙征战,功成名就后为国主守龙脉的一段往事。”

  “那时候正逢乱世。明皇帝刚刚入主东宫。他年纪尚幼,朝政大权都由端氏家主把持。”

  “说起来那端氏家主,和皇族容氏,本是一对亲兄弟。哥哥随父姓,弟弟随母姓。二人各掌一姓,同兴家族绵延之福。到了明皇帝这一代,端氏家主生了妄念,大权在握后,令手下一位韩姓将军将明皇帝缢杀。”

  “明皇帝见了韩将军手中白绫,便知道不能幸免。他小小孩童,竟已有国主的怜悯之心,不想让人担上弑君罪名,便令韩将军留下白绫,门外静候。”

  “韩将军避退在门外,只听得屋里凳子倒地“扑通”一声。他突然之间心思明透,大放悲音,直扑入房内,将明皇帝解了下来,当夜护送出宫。”

  “自此明皇帝流落民间。君臣二人相依为命。韩将军一路从龙,历经艰辛无数,又为明皇帝立天下武者之盟,合九邦在野之力,终于一朝重问九鼎,明皇帝再掌社稷。”

  “只是人心啊,得的越多,就缺得越多。明皇帝重握大权,那些高阶武者便要功成身退。可明皇帝不肯放,怕这些人散落四方不好控制。韩将军居中调节斡旋,却被明皇帝猜疑有不臣之心。”

  “韩将军心灰意冷,带着这些武士和麾下众将自请退野守龙脉——便是琉河。这一支韩家军就此留在了稠杨原,祖辈繁衍至今。”

  韩成双说到这里,带着嘲讽笑了起来:“所以韩家堡的祖训不是不可入商,而是不可入世——不过是对人心失望,怕皇帝疑忌。”

  “韩家堡祖祖辈辈都遵照这条祖训避世而居。世事波折,人心多变,不可入世,可保子孙平安。可是哪个子孙想要毫无希望的平安?没人读书——读了也不可出仕;没人辛勤种地——种了也不可卖钱。众人都尚武,闲来无事为着几毫几厘的利益到处打架斗殴。也曾有人不安分,想要张□□点什么,却被族长——就是我爹,拎到祠堂臭揍了一顿。”

  白明起听到这里,想了想道:“这祖训想破也不难,只要等。等你当了族长,再慢慢教导村民,要比现在逆流而上容易得多。”

  韩城双苦笑了一下:“可是一等,就要荒废一代人。何况我也当不了族长。我还有一个哥哥,叫韩城对。他比我大很多,也比我……要厉害得多。像我爹。”

  白明起皱起眉,问:“既然如此,你怎么和我做生意?”

  韩城双忙道:“韩家堡也有不少人,和我想法是一样的。我们商量着,先慢慢来,等有了银钱尝到甜头,要说服别人也容易些。”

  白明起不说话。

  他想得比韩城双要长远。韩家堡要除旧立新,像韩城双那样循序渐进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得有一个内心坚定手腕强硬的领导者。

  韩城双不行。

  他和韩城双不过说了几句话,说话间对方目光犹疑,语气也很是软弱。他不觉得韩城双能担得起这个责任,顶住各方质疑。

  若是和韩城双合作,他的压力会很大——韩城双太过软弱,需要他在背后时时支持,顶不住压力时,也许需要自己直接面对韩氏族老——这得有多麻烦?他不过是想收点军用而已!韩家堡是兴是败,又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

  白明起张嘴就想拒绝,刚说了一个字,就被韩城双打断。他看出了白明起的意思,急急从怀里掏出个东西,“咣”地放在了桌子上,道:“白大人!”

  “各商家都不敢和韩家堡做生意,小孩子也没个书读。大人在官,多少能压制我爹一头,和你合作,我做这事也有了几分底气。白大人!韩家堡做这生意,也不为求利,价格可以压最低!”

  韩城双带了恳求,一边慢慢把桌子上的东西推到白明起面前。

  白明起看清了眼前的东西,心里不由微微一颤。

  这是一个巴掌大的银饼。成色不算好,形状歪斜。这饼铸得很是厚实,大概有百两左右。百两银,也不算少了。

  这是贿赂。韩家堡给他的贿赂。

  琉璃朝通行的官银,都有统一的模子,全是元宝形状。民间私铸就随意得多,不过胡乱弄个扁饼,方便随身携带。白明起一眼就看出来,这是拿碎银融铸的。

  韩家堡不让子孙入世,又哪里弄这么多银钱?这个银饼,何止是几家凑出来,恐怕是几代人慢慢攒出来的!

  阖家倾力,拿出了百年积蓄,铸个银饼,来贿赂他。

  白明起突然想起了吴楚给他讲过的,端老爷的故事。在碎银里,能见着人心。

  白明起把银饼拿在手里掂了掂,又摸了摸。想了半天,慢慢道:“好。这个我收了。今天我不得空。你不是来修城墙的吗?这差事我正领着,咱们见面的时候有的是。过几天你来镜湖山找我,咱们再商量个章程。”

  韩城双脸上顿现喜色,连忙为白明起布菜劝酒。

  白明起随意吃了几口,叫小二拿来纸笔。他抓着毛笔,费了老劲才写出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写满了一大张白纸。写完自己看看,觉得很是汗颜,就把那纸折了几折,递给韩城双:“一会儿你去镜湖山账房,拿这个领二百两银子。这是我的定金。你们也要买点种粮。”

  韩城双接过那张纸,一时有点不知所措:“白大人?”

  白明起摇摇头,将银饼收入怀中,临走顺路又喝干了杯中酒,说:“这个酒我喜欢。第一笔生意就从这个一线喉做起吧,赶明个给我送来十坛八坛,随便你开价。”

  韩城双还是呆呆看着他,连送都忘了送。

  -

  白明起进了三楼单间,屋子里很是敞亮,热气蒸腾摆了一桌子酒菜。几个总商见到他,连忙上前相迎。

  白明起和他们一一见过,除了赵孙王三位,又多了位徐总商专营盐铁,一位李总商专营果蔬。

  等大家各自入座,孙总商便起身为白明起布菜敬酒,笑道:“白大人,来了这么多时日,城里酒肆戏楼,可还走得娴熟了吧?”

  白明起摇摇头:“我忙啊,一直没得闲。”

  王总商一拍大腿,道:“哎呦!那你可得尝尝长佩的菜!他家厨子,做得一手好红烧!”

  边说着,边把几个大菜挪到白明起面前,又道:“最近他家换了口味,做得清淡多了——你尝尝这个素蒸青花鱼。”

  白明起依样尝了尝,心说这个味道薄紫喜欢。念头一动便道:“确实不错。各位总商谁有门路帮我活动活动,挖个厨子到我那里去,建个小厨房。”

  王总商呵呵笑道:“这个好说,你只管等着,回头我叫老板送个厨子过去。”

  他们正谈些不咸不淡的客气话,突然一阵拨弦,声音清澈柔和。只见一个女子从后面的隔间出来,在珠帘和纱幔的遮挡中向众人施礼。

  礼毕,她转轴调弦,先弹了一曲百鸟迎宾。

  乐音像个穿粉色纱裙的小胖女孩,在席间款款旋绕。

  他们随意用了几口饭菜,白明起起身,先斟了一圈儿酒,自己先干为敬,扶着盏底亮了一亮,笑道:“我的诚意,已经给得足足的,各位这次可得给我个实价钱。”

  孙总商放了筷子,从袖子里慢慢掏出帐薄,却并不递过来,在自己手底下压着,笑道:“白千总,您是大主顾,我们自然谨慎对待。商会里百十个账房,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打了三天三夜,才算出个实在价。不敢糊弄,您一看便知。”

  “只是商会也有商会的规矩,细水长流才是划算买卖。您若是想海纳百川,我们小本买卖,可陪您玩不起。”

  他说得很是委婉,言下之意要白明起断了和各散商小户的关系,只和商会来往。

  白明起沉默了。

  他倒也能谅解孙总商的苦处,毕竟大笔生意,一旦开始供货,就不能断了银流。若是他突然翻脸不要,砸在总商手里可不是好玩的。孙总商要他只和商会做,不过是想有个制约。

  可是他刚在楼下答应了韩城双!

  白明起迟疑着,想了半天。

  气氛一时尴尬。帘幕后的女子似乎也发现了不妥当,琴声骤急,曲子突然分了音阶,互相回环相连。她有心献技,琴音到了极细极微处,依然托得稳当,只听得袅袅回音不绝。

  众人一时被琴音吸引,都不说话,望向珠帘后的身影侧耳倾听。那一阵小小的难堪,消散于无形。

  白明起得了一段空当,借着众人听琴,心里上上下下权衡了好几回。等琴音渐歇,众人又看向他,白明起就漫不经心,收好了自己用过的碗筷,道:“不必再谈了。”

  众人顿时色变。

  白明起舒展开身体,靠在椅背上,缓缓道:“商会的苦处,我很是理解。可是我做事,看的是大格局。”

  “这笔军用不是小数,周边乡村,免不了专门开地垦园,只为镜湖山供粮。商会怕镜湖山毁约,卖粮的村民,何尝不怕商会毁约?”

  “一荣百枯不是长久之道。若只和商会往来,用不上几年,万围城里的散商小户就没法活。底下的十里八乡也只能仰仗商会鼻息。商会又要指望镜湖山。这里头若有一处出了差池,”

  白明起摊开手:“大厦将倾,你我有回天之力也救不回来。”

  几个总商面面相觑,无言以对。

  “和商会生意要做,散商小户也要扶植。各位身家不菲,联合起来排挤那些小本钱买卖的生意人,有什么意思?对手都在城外,万围城里的,都是自己人。互利互旺,才是发达的根本。”

  白明起一边说着,一边慢慢从孙总商手里抽出了账簿:“我给各位一个保证。这账簿里的价格,可以再涨一分。”

  “有了这多的一分,往后再有什么变动,各位应付的也从容些。只是我手头银钱也紧,这头多了,定金就交不上。头几个月,还要劳烦各位自掏腰包。”

  白明起说完,把帐薄拿在手里,等着各总商决断。

  孙总商心念电转,和赵总商互相交换了几个眼色。他是个生意人,不在乎什么格局,什么互利互旺,真正让他动心的,是白明起承诺的一分利。若有这么一份结余,就算镜湖山翻脸不认帐,他们支应起来也轻松些!

  孙总商掂量了下,还想把价格再往上提一提。便道:“白千总——”

  话还没说,王总商突然大吼一声:“好!”

  王总商激动得满面发光,猛地一拍桌子,把酒杯往地上一摔,道:“白千总!我敬你胸怀磊落,是个干大事的汉子!他们不和你做买卖,我王豆豆和你做!”

  他素来对自己名字讳莫如深,此时激动,不小心说了出来。自己还没察觉,继续道:“我也不要你那一分利!你每年放钱庄里一笔银钱做个保证就成!”

  白明起笑道:“那敢情好。”说完看向孙总商。

  孙总商竟然被自己人当面拆台,此时恨得咬牙切齿,恨恨道:“我们下头,还有几百行商要吃饭。这事也不能王豆豆一人敲定。且容我们回去和大家商量商量。”

  王豆豆猝不及防,被人叫了名字,脸上顿时涨红,一时尴尬得恨不得拔腿逃走。

  几个总商见勉强算谈出点眉目,就都默契的不再深说,只是互相劝菜敬酒,席间气氛一时热闹。

  琴音缭绕。幕后的女子见他们正事已毕,就换了支欢快的曲子,过了一会儿又有人站在女子身后,吹笛相和。

  白明起听了半天,摸着下巴道:“好听。这是什么琴?”

  他本来问的是各总商,不曾想琴音突歇,那女子在帘幕后面,低低回答说:“是秦筝。”

  说着,十指拨动,筝音从低到高走了一圈。

  一直没说话的徐总商笑了起来,道:“采青,还不快出来见见人?”

  帘幕后的女子站了起来,躬身施礼。两侧早有下人将帘幕珠帘一一挑开,只见那女子一身米色纱衣,含羞敛眉,头上斜插了只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在鬓边微晃。

  白明起一见那步摇,心中顿时后悔。步摇是琉璃朝女子出阁的配饰,今日这女子,怕是商会买下来送给他的!当日他拒了商会的银票,为的是表明态度。早知道孙总商会送个活人来,还不如当初收了银子简单!

  果然,只听徐总商笑道:“快过来,见见白大人。”

  又和白明起说:“这丫头琴艺了得,在依香阁,那也是当家花旦独一份。听孙总商说白千总勤勉节俭,府上连个贴心伺候的人都没有。我第一次见千总,不妨急人所难,就让采青替我好好照顾白大人,这也是商会里的一点心意。”

  白明起知道这礼必须得收,索性也不客气,痛快应下。众总商齐声叫好,又轮番敬酒,恭喜他得如花美婢。酒过三巡,菜上两轮,白明起陪众人喝了个尽兴,这才告辞。

  他出了酒楼,先在门口的瑟瑟秋风中站了一站,吹散了酒气。这顿酒喝了足足一个下午,现在已是斜阳西沉。鼓楼里敲响了下钥的暮鼓,钟声浩荡,从街头传到街尾。

  白明起撩衣进了马车,采青正在车里等着,见他进来,连忙红着脸来扶。她没想到对方竟然是这样年轻伟岸的一个男子——年轻得,她都快要真的害羞了。

  她知道自己会被送给一个总兵,还曾在心中暗暗庆幸。毕竟军队里的男人心思粗鲁潦草,逢迎起来也容易些。依香阁里姑娘们口耳传递,讲多了那些粗鲁大兵床榻之间的丑态,听说她要去军营伺候个下级军官,都为她感到难过。可她不害怕。她是野地的杂草,任风雨摧折,不会轻易断了生机。哪怕那人肮脏暴虐,她也总能找到缝隙喘息——只要她有她的琴!

  她抱着琴,隔着纱帘能隐隐约约看到那个人的影子。她见他应酬陪酒,见他踟躇犹豫,见他虚张声势的威胁众人,又见他豪气万千,思虑长久。他是个好人——采青在心里悄悄对自己说。人家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她两样都占,心性凉薄,无情无义。可在见到他的时候,她竟然有些心虚了。

  她已经拿这个人,换了个不菲身家。要做的事情很简单,只要得到他的宠爱,再时时把他的动静传递给上头即可。这事她早干过一回,得了上一任恩主的万千怜惜,最后在顾谦的护佑下,平平安安,全身而退。她信任顾谦。他不是那种过河拆桥,不管卒子死活的小人,经他手布置下去的眼线,最后都能全身而退。

  想到要一边,享有这位白总兵的眷宠爱怜,一边,把他的事情报给顾谦,采青突然觉得好遗憾。毕竟这世上,良人太多,好人却难得。一个好人毁在她的手里,真是不忍心。

  所以采青决定对这位白大人上心一些。

  她见白明起进来,就伸手去扶,却被对方挡住了。

  白明起按下她的手,摇摇头,自己上了马车。他不愿意和采青同在一个幽暗封闭的小空间里,就卷上马车的门帘和小窗帘,让夕阳斜射进来,映得车里满壁光明。

  阳光照在采青身上,她的肌肤在重重纱衣下莹洁生辉。她长得真漂亮。好像冬日涧水,清澈明丽。她的眼睛又大又亮,偶尔撩动睫毛偷看一眼白明起,像是在琴上拨一个亮音。

  白明起打量了她半天,心中一时纠结。他完全不知道该拿她怎么办。镜湖山里全是大老爷们,把她这样一个美丽女子放兵营里面,怎么能放心?放自己身边呢,他房里已经有小宝了!再说也实在不方便!

  想了半天,觉得可以把她暂时安置在书房。既可以就近照应,又免了瓜田李下的嫌疑。何况书房邻侧就是府衙的杂役房,那边有好多厨房洒扫的仆妇,她也不算孤身一人。

  想到此,白明起便问:“你识字吗?”

  采青抬眼扫了一眼白明起,怯怯的说:“识得一些。”

  白明起道:“那就好。我可以把你先安置在书房。你可还有什么亲人?”

  采青小声说:“打小儿就被爹娘卖给了妓院,早就没什么亲人故旧了。”

  白明起顿时有些发愁。他愁眉苦脸,想了半天说:“那你就先留在镜湖山吧。日后要是有了自己的打算,就告诉我。你要是愿意呢,我手下也有不少未婚男子,你就挑一个,成亲好好过日子。”

  采青的一颗心沉了下去。从白明起开始挽车帘开始,她心里就隐隐的有些慌。车里安静昏暗,正是亲热的好时机,哪个男人这个时候不是饿虎扑羊,扑上来搂搂抱抱?他却大开车窗,搞得通彻明亮!这是什么意思?那几句话说得光明磊落,半点邪思都没有,又算怎么回事?

  采青咬着下唇,仍然不死心,身体下滑,缓缓跪在白明起脚前。她的衣领松了,雪白的肩头露了半边,自己却好像毫无觉察,只楚楚的仰脸看向白明起,低声叫:“大人!”一边慢慢依偎了过去。

  白明起再次拦住了她。他扶着采青的肩头,帮她拉好衣领,顺手拿起放在一旁的大氅披在采青身上。

  “采青,你想跟着我吗?”白明起为采青系好大氅上的衣结,低声说:“我不行。我呆不长久,跟着我,你就倒霉了。”

  “而且我也不打算成亲。”

  采青哀哀道:“奴婢不敢妄求。只盼大人怜惜!”

  白明起摇摇头:“我既然不打算要什么姻缘,自然也不会招惹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感情。你这么漂亮,琴弹得也好,值得人真心相待。”

  他把采青裹得严实,又把人扶起来坐好。采青紧抓着大氅边缘,柔软的织物立刻就给她带来一阵温暖。可是她的心却寒冷。她在白明起的脸上,只看到了温和的拒绝,和强硬的意志。她没有任何可乘之机。

  采青一时无计可施。

  马车慢悠悠的走在官道上,车里两个人沉默了。

  突然传来一阵震动。巨大的马蹄声如轰雷从远方滚过来,转瞬就传到近前。驾车的马夫慌忙避道,把马车赶到一边的草地上。一队骑兵风驰电掣,狂奔而过,马蹄踏起的巨大烟尘,很快就遮蔽了他们的身影,只能看到他们的黑色斗篷,都绣着猎豹和刀刃交叉的银色图案,在身后翻展如海波。

  那是城外驻扎的北军驻军,看服饰至少也是千夫长。这几日北军有大变动,新调了个薄副将统管东西大营。消息一夜之间传遍了万围城。城外的下层军官都领了召将令,急着要赶在薄大人升帐前拜见。

  等那队骑兵飞驰而过,马夫才骂骂咧咧的重新驾马上官道。马车一时颠簸,采青不由扶住了车壁。她看向白明起,却呆呆的愣住了。

  对方正望着窗外,遥遥看向那队骑兵消失的身影。他好像见到什么高兴的事情,眉目舒展,唇边带笑。

  采青第一次在一个人脸上,见到如此柔和的,怀恋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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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配角全是走剧情的,对主角没有箭头哈。

  第五章会很长,放个预告:

  端威频频被打脸,誓与薄紫较高下;

  白明起终于拿下镜湖山,才知道做事需凭本心,否则有债必偿;

  薄紫统领东西大营,意外发现主人身边危机四伏!于是他潜身暗中,重新做主人的坚固护盾和锐利刀锋;

  “我是皇朝御影卫薄紫。我主人府邸,不容外人窥探。”

  “请谢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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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下,唐三对于时间、位置、距离的把握非常精确。

  他很清楚,就算自己有着一身唐门绝学,也有着三阶的玄天功修为。可是,狼妖天赋异禀,身体强大,正面对敌的话,自己未必是对手。尤其是他年纪小,气血不足,肯定无法久战。如果不是那变身人类强杀了一头狼妖,面对两头三阶狼妖他都未必会出手,自己的小命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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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一旦他出手,就必然要命中才行。

  狼妖此时正处于极度的愤怒之中,所以,直到唐三的手掌已经拍击到了他的眼睛侧面时,他才惊觉。猛的一扭头,狼口直奔唐三咬来。

  唐三的另一只手却在这时一把抓住了他的衣服,借助自己身形瘦小的方便,一拉狼毛,改变了自己的方向。几乎是贴着三阶狼妖胸口的位置一个翻转就到了狼妖的另一侧。

  右手食指、中指并成剑指,玄玉手催动,令两根手指闪烁着洁白的玉色,闪电般刺向正回过头来的狼妖眼睛。818小说

  “噗!”纤细的手指几乎是瞬间传入温热之中,论身体强度,唐三肯定是远不如这三阶狼妖的,但被他命中要害,同级能量的情况下,就再也没有侥幸可言了。

  玄天功在玄玉手的注入下,几乎是旋转着掼入那狼妖大脑之中。以至于狼妖的另一只眼睛也在瞬间爆开,大脑已经被绞成了一团浆糊。咆哮声就像是被卡住了脖子一般嘎然而止,强壮的身躯也随之向地面跌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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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唐三脚尖在他身上一蹬,一个翻身就落在了较远的地方。

  这一击能有如此战果,还是前世丰富的战斗经验帮了他。孩童瘦小的身躯和黑夜是最好的掩护,再加上那三阶狼妖正处于暴怒之中,感知减弱。

  正面对抗,唐三的玄玉手都未必能破开狼妖的厚皮。可是,眼睛却是最脆弱的地方,被刺破眼睛,注入玄天功能量,那就是死的不能再死了。

  双脚落地,另外一边的三阶狼妖也已经没了动静。唐三这才松了口气。他没有急于去查看那人类,而是迅速趴在地上,将耳朵紧贴在地面,倾听周围的动静,看看还有没有追兵追来。

  以他现在的实力,正面对抗三阶狼妖都很难,技巧再好,幼小的身体也太孱弱了。一旦被狼妖命中一下,很可能就致命了。刚刚那看似简单的攻击,他其实已是全力以赴,将自身的精神意志提升到了最高程度。

  周围并没有其他动静出现,显然,追杀那能够变身人类的,只有两名三阶狼妖而已。这也让唐三松了口气,不然的话,他就只能是选择逃离了。

  他这才走向那名人类,同时也保持着警惕。

  当他来到那人近前的时候,顿时发现,那人身上之前生长出的毛发已经消失了。令唐三的心跳不禁增加了几分。

  以他幼年的处境,和那变身人类又非亲非故,之前最稳妥的办法自然是不出手,等狼妖离开。可他还是选择了出手。一个是因为这被追杀的是人类。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他刚刚的变身。

  在唐三原本的斗罗大陆世界之中,就有一种拥有兽武魂的魂师,能够具备类似的能力。还可以通过修炼兽武魂而不断成长,变得强大。

  如果在这个世界上也有类似的能力,对于他来说,要是能够学到,对自身实力提升自然是大有好处的,也更容易融入到这个世界之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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